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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吵架


  商三儿又早早带老狗出了城主府。

  昨儿一口大肥猪,叫他们欢乐了一天。

  早上炒猪肝、猪腰、炒鲜肉,晚间油炸大肥肠、炖猪蹄、猪头肉,都是真真的解馋,便缺盐少佐料,也吃得舒坦。

  小娘皮陈眉儿还端了好些回礼宾司,孝敬她病榻上的奶奶。

  现才夏末秋初,不是冬腊月,腌不住肉,好在城主府里有冰窖,吃不完的都搬了进去。

  席间,曹四说,他就不再开火,往后三餐都来城主府混,老娘虽赏他个白眼,却也没反对,倒又开口叫小娘皮也来跟着吃饭,说图个热闹。

  与地仙不同,人仙还离不开吃食。

  小娘皮爹娘就要来接人,吃不了几顿,再说她吃得可少,还能帮着老娘打下手,商三儿也没话说。

  那大坛子“烂肠酒”,昨晚就开封舀了一壶,各都倒上一小杯,可惜果然如师父所说,腥臭之极。

  瞧着商三儿真敢皱着眉尝,不是劫难以前的酒,曹四才敢喝,不过进口就吐,再不碰第二下。

  老娘尝一下,也吐出来,不愿受那罪。

  小娘皮倒能忍,拿着小盅子一滴滴的抿,席吃完时,五钱的小盅酒全被她抿完掉。

  商三儿的酒杯也是五钱,师父说这酒灵气足酒劲大,不敢多倒。

  酒入口里,腥臭难闻真不是一星半点,害商三儿差点连吃下去的炸肥肠都吐出来,因能增灵气,才怀着大毅力喝的,咬牙坚挺下来,不过和老狗吃屎时一个心情。

  商三儿还是修行的新丁,对增加的灵气多寡无法判断,但瞧小娘皮的模样,应该很不错。

  就五钱酒,都叫商三儿微醺了,晚饭后一觉睡到天明。

  今天不宰猪,用不着叫曹四,商三儿想在城里溜达一圈。

  嗯,自己的城。

  烧了两天两夜,右侧公仓中的烟雾终于淡了,焚烧的尸骨不带血肉,就没多少恶臭味,鼻里闻到的都是粮食、木材燃烧后的气味。

  城主府门外空场地上四处看看,才带着老狗一步一步丈量起自己的城。

  先从北到南。

  北通街,走过官衙、客卿府、虎卫府、礼宾司、公学、衙兵府、工匠司、公仓、曹宅、茶坊、杂货铺。

  十字路口,原本还摆有卤肉摊、算命摊、字摊,还有些卖糖葫芦、豆花、山货、柴禾之类的小贩,还有个常年乞讨的残腿儿,如今都没了。

  南通街,走过典当行、绿柳酒楼、仙客来、钱庄、古玩铺、澡堂、裁缝店、布店、胭脂店、牙行、客舍、柳絮院、大通赌坊、香烛店、城隍庙。

  枯死的老柳树那里,已只剩一个泥坑,树被老狗拖去公仓一起烧了。

  走到城隍庙调头,随便拣条小巷,拐向东门。

  巷子两侧一家家民宅,有的开门,有的闭户,有的贴了白纸挂着白灯笼,有的空空荡荡。

  偶尔刮过阵风,未关好的窗户就“吱呀、吱呀”地发声。

  未遇一人。

  转到东门,原本守门的老叟不见,城门洞大敞。

  顺右手边城墙梯走上城墙,不见衙兵,长长的两边城墙空荡荡。

  放眼向东,六节山以下颜色全只有枯黑,再远才是枝繁叶茂的人间景色,被山遮挡住视线,烧瓦、烧陶器的窑,取石、泥的山地,都看不见。

  再下城墙梯,南边是泥瓦行,没什么好看。街对面则是菜市,肉案上油腻都已随黑雾消失,只剩些木渣子;往里走几步,地上原本的菜摊位,剩两个废弃的破竹筐摆着。

  调头,由东向西。

  东正街,走过兽皮店、泥瓦行、字画店、书店、文具店、木雕店、石匠店、陶器店、花草店、鱼鸟店、茶叶店,然后又到十字路口,街两边是茶坊和绿柳酒楼。

  西正街,走过杂货铺、典当行、酒坊、银器店、粮油店、蜜饯店、糕点店、成衣店、履鞋店、小饭馆、粥铺、药铺、医馆、棺木香烛店、车马行。

  未见一人。

  难民们迁完,整座城里,活物只有自家娘俩、曹四、小娘皮祖孙、老狗。

  五个人,外加一条狗。

  商三儿本是下了大决心做城主的,但昨日杀猪热闹不算,最后的难民迁走后,真正在城中走一遍,看到这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城,就生出无数憋屈,压得他胸口沉闷难受。

  才只一天,他就受不了。

  张胖子、孟家娘子、银器店掌柜、黑心刘,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喝粥时点头的食客、惯熟的赌鬼、乱窜的孩童、下棋的老叟、洗衣的妇人、狐假虎威的衙兵,一个个都已不见。

  实在太空荡了。

  东西两个城门,连每天早开晚闭都难做到。

  在西城门门洞前站上半天,他出声叫:“城隍爷!”

  城隍说,只要身在城中,叫他他便知晓。

  这一声之后,耳边果然响起声音:“城主,何事唤我?”

  商三儿道:“东西城门都开着,往后若有生人进城,尚请城隍爷知会我一声!”

  “晓得了!还有事么?”

  “没啦!”

  与城隍对话结束,他再叫:“老狗!”

  老狗抬起它的狗头,商三儿抬腿狠狠一脚,正中狗鼻子。

  “往后每天都要学狗叫百遍,叫时只许出两声,有其它生灵进城,才寻我叫三声!”

  没人守城门,就得城隍、老狗双重保证,吩咐完,他再叫:“驮我回去!”

  老狗能驮酒、能驮棺木,当然也能驮他,只不过师父告诫过,不许驮别人。

  漫步逛完空城街道,他又骑狗风驰电掣地赶回去。

  要让绿柳城恢复些生气,唯有寻人来填补,还不能是凡民。

  三五年后有魔患,师父已铺好路的地龙山屠壮,人仙九阶,商三儿本想着,待自家与棋盘命物再契合些、习得一两个道术,才有去寻的底气。

  但逛完城后,他已受不了,就要抓紧行事。

  回城主府,取上几支用剩的香,又再出门。

  这次是往城外土地庙。

  土地庙在绿柳城正西边,出西门后还得再走三里地。

  绿柳城外山丘多,土地庙坐落之地也是小山丘,上面绿树成荫,庙侧还有几株柳树,映城之名。

  家住在城里,但在城外种地、养牲口、伐樵、烧窑讨生活的民众,都要来土地庙烧香求平安,以前此地也是香火鼎盛。

  旧况都已不复存。

  进门烧香,踹老狗跪拜,自家弯腰行礼,与城隍庙的一套相当。

  第一炷香以城主身份谢土地婆护民得活、周济食物,与功德相应,大增愿力,土地婆也是欢喜,愿出来和他见面。

  “城主何事寻我?”

  商三儿再上两炷香,才道:“第二炷香,谢土地婆那日救我母子性命!第三炷香,求问土地婆,左近年岁最老的老柳在何地,我想移栽城里去。”

  大劫之日,商三儿背母出逃,本跑不过幽魔的黑烟,是土地婆在危机关头进城,她最后救的十几个人中,就有商家母子在内。

  老娘也说过要来土地庙烧香,今日商三儿先行礼敬。

  这位土地婆的事迹,同样在绿柳城广传。她活着时,只是个凡民,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但天生一副好心肠,靠着自家种些小菜,就养活了十多个孤儿,年老后热忱不改,哪家有事求到她,必定倾尽全力相帮。她身亡时,虽无子孙,披麻戴孝的倒有数十人,半城送葬,甚至惊动了城主府,又恰逢老土地遇难泯灭,索性转她为绿柳土地婆。

  城名绿柳,每当城中老柳枯死,城主都要补种新柳,也是惯例。听商三儿第三炷香的意图,土地婆沉吟一会,才道:“外间老柳不少,但以老婆子想来,新城主该有新气象,何必再选老柳?不如取新柳枝插种,百年后再看,树龄即你担任城主之龄,岂不更好?”

  得她提醒,商三儿也想通,作揖致谢:“原是我想差了,谢土地婆提点!”

  出来后,就在土地庙旁老柳树上,摘下两枝今年发的新柳条。

  骑老狗回城南,把两根柳条插城隍庙左右两旁,求个双儿,以前的城主种一株,他种两株。

  插柳条不挑时节,只要不旱,都能成活。

  这就准备回去,拉曹四挑今天煮饭用的水,顺便弄些来淋柳条,城内受了污的,人不能进口,也不想用来浇柳条。

  走回北通街,心念转动,没进曹府,倒改去礼宾司。

  因是城中接待人仙的地方,礼宾司占地也不小,商三儿让老狗引路。

  贵宾室内,小娘皮正坐在床边与她奶奶说话,商三儿带狗闯进来,很是惊讶:“城主…来有事?”

  她那奶奶仰躺在榻上,只有五官能动,眼睛也盯住商三儿。

  丝衾盖着,看不到她那小短襟,同样绣着芍药的翘头履就摆在榻下。

  商三儿撸起袖子,恶狠狠地:“我为牙报仇,来骂这老婆子!”

  虽是祖孙,老太婆与怯生生小娘皮的性子却截然相反,闻声大怒,先就尖声喝骂起来:“呸!你个无德的泼皮儿,八辈子运气攒够,撞到这回,才捡个没人要的破烂城主当,不知斤两,就敢到老婆子面前撒野?”

  被她先声夺人,商三儿哪肯示弱,厉声还颜色:“死老婆子,丁点大仇,就把小爷牙给打了,若不是遇着天仙,老子这辈子都要破相!不修德的老虔婆,天不容你,地不收你,才叫你只能在床上挺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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