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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年行舟的故事9


作为指剑峰峰主,杨桓的住处也极之简单,三间石室,中间待客的厅堂和东边的卧室都很窄小,只西边打坐练功的剑室甚为宽敞。

        薛铮先去了师父的卧室。卧室内陈设简单,一切照旧,窗下的衣架上还搭着杨桓的两件衣袍,窗户并未关严,被夜风吹得砰砰作响。

        薛铮神思恍惚,呆立半晌,方才上前,慢慢将窗户关好。

        他转过身来,见年行舟正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涩然笑了笑,细细在屋内搜寻查看起来。

        卧室中并没有什么发现,杨桓平日的生活堪称清苦,也没有记叙笔记的习惯,薛铮仔仔细细地搜遍整个屋子,也只窗前的书桌上有两三叠零散的练功纪要和剑术心得,他将之全部收好放入怀中。

        两人去了西边的剑室。

        一进屋点亮火折,薛铮便吃了一惊,只见剑室左边的石壁下碎屑纷纷,石壁中间被人用内力抹去了一大块,表面还算平整,但隐隐夹有杂乱的划痕,看上去像是先有人在石壁上刻了字,后又觉得不妥,因此又将字迹抹去,但因刻字之时笔划锋利而深透石壁之内,仓促之间并未能将痕迹全部去除。

        年行舟上前仔细分辨。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她喃喃道,扭头看向身后的薛铮,“什么意思?”

        薛铮也是摸不着头脑,他灭了火折,黑暗中与她静静对视。

        沉寂的室内没有任何声响,微敞的窗户外也只闻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颈后传来一阵森然凉意,含着恶意与杀机。

        “谁!”年行舟已拔出长剑,迅速往窗前掠去。

        外头只有摇曳的树影和无处不在的风,淡淡夜雾中,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沉声道,“不对劲,这里不宜久留。”

        “走吧,”他点头,“去承剑峰看看师父就回去。”

        承剑峰弟子颇多,光是掌门颜渊的入室弟子便有不下二十名,外室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但因承剑峰面积广阔,众弟子的住处分散得也很开。

        尹玉所居的淡云阁便在明月宗主殿后的一片桐林内,一般每到寅时,她便会准时醒来,到隔壁房间看看沉睡的女儿,然后去剑室练功打坐。

        桐林内风声呜咽,尹玉于静坐中突然睁眼,一把拿过身边的长剑,直接从半敞的窗户跃出去。

        一株桐树下,薛铮现出身形。

        “是你?”尹玉面色沉下来,“你回来干什么?走得越远越好。”

        “师姐,我想——”薛铮神情黯然,但眼光很坚决,“我想再看一眼师父。”

        尹玉直接摇头,正想说话,看见薛铮眼里恳求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心下挣扎片刻,看向薛铮身后的那名少女。

        薛铮马上道:“她是我的朋友,那日便是她救了我。”

        尹玉也只犹豫了一瞬,便颔首道:“你们随我来。”

        杨桓的尸首昨日上午已入殓,还未盖棺,灵柩便停放在明月殿的一间偏殿之内,只等天明后出殡下葬,入土为安。

        尹玉带着换了明月宗弟子制服的薛铮和年行舟来到偏殿外。

        快到殿门口时,她直觉情况有异,忙快步绕过回廊拐角。

        守在殿外的两名弟子此刻歪在门口,身躯委顿于地,衣襟上有触目惊心的长串血迹。

        殿门大敞着,殿内烛火长明,香雾缭绕,风吹起重叠的白幔,灵堂前火盆内的火已熄灭,纸钱的灰烬四处飘散弥漫,两名指剑峰的外室弟子倒在灵堂下,血流了一地。

        灵堂后的棺木敞开着,棺盖被掀翻斜到一边的地上。

        尹玉回头与薛铮对视一眼,忙飞身掠到棺木边,只一眼,皆是大惊失色。

        刻有松伯木雕的棺内空无一物,杨桓的尸首不翼而飞,放在棺木中作为陪葬的杨桓佩剑也被拿走。

        灵堂前的一块白色帐幔上,被人用鲜血写了一行字。

        ——叛逃者不允下葬。

        薛铮手握成拳,盯着那行血字,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叛逃者?”尹玉霍然转身,手握剑柄,环视大殿四周。

        充斥着香灰味道和血腥气的大殿内只有白幔微微随风撩动,满室黑色灰烬飘飞不止。

        年行舟走上前来,查看地上两名弟子的伤口。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一剑封喉,出剑速度极快,因此来不及发声呼救——门口的两人也是如此,劫尸者应该不止一人,否则动作不会这么快。”

        尹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昨日辰时,掌门亲自替杨峰主换了寿衣,大殓仪式后,此地一直留有弟子看守,两个时辰轮一班。”

        年行舟道:“他们死去的时间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我们来这里前曾去了指剑峰,当时也觉得有人在窥探,只是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

        尹玉面色铁青,“这些人竟能在白慕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看来来头不小,此事非同小可,我得立即禀告掌门,即刻追查此事。”

        她看向薛铮,“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便想办法告知你。”

        薛铮迟疑,“师姐——”

        尹玉厉声道:“还不快走?”

        “好,”薛铮不再耽搁,“我暂时在风回城东逸风楼左边的第一间宅子落脚,我等师姐的消息。”

        尹玉待两人走了一刻钟后,才来到殿外,敲响高台之上的警钟。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晨光透过枝叶间歇洒落在丛间小道上,薛铮驻足,回望巍峨山巅。

        年行舟也不催他,此时明月宗全宗上下注意力都在不久前突发的变故之上,没人注意这两名隐在密林间往山下而去的弟子。

        片刻后薛铮转回头,“走吧。”

        两人回到风回城内的住宅,已近午时。

        年行舟烧了水,草草弄了些饭食,吃过午饭后,她去屋内洗了个澡。

        她换了衣服出来时,薛铮还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本羲和剑谱,但半天都没翻上一页。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面抽开软剑试擦着剑身,一面瞄了他一眼。

        阳光下少年满脸忧色,愁眉不展。

        “你师父以前曾是什么剑宗或是家族的弟子么?是不是……”她斟酌着语言,道,“犯下过一些事,以至于死后他们都不放过他?”

        薛铮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对师父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我自己五岁之前的事,也完全回忆不起来。”

        他说着,朝她看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呆了呆。

        姑娘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霜色衣裙,衣衫质地上乘,裁剪合体,越发显得身姿秾纤得衷,腰若约素,湿润的黑发只松松挽了两束,余下披散开来,插了一只白玉梅花簪。

        自遇见她以来,她不是穿着夜行衣,便是穿着男子的服饰,像这般身着女儿家的柔约裙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同于一向的刚劲利落,此刻她纤姿楚楚,霜色裙裾在腰下散开,如日光下一朵盛开的白荷。她低垂着眼,专心试擦着手中软剑,长而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跃动的光影下整个人丰姿皎丽,袅娜中透出一种出尘之态。

        天际浮云悠悠,身畔树影蹁跹,他一时移不开目光,想说的话也不知飘去了哪里。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年行舟试擦完了软剑,合上剑鞘,若有所思道,“是你师父刻的字吗?”

        “应该是。”他答。

        “这么说来,他因为是叛逃者所以逃不过,”她停了一停,语声沉凝,“那么你逃不过,所以你也是叛逃者。”

        薛铮面色冷郁,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什么叛逃者,我只想知道,他们把师父的尸首劫走,会怎样对待?”他眉锋紧锁,微微侧头,再度望向远处的白慕山脉。

        年行舟沉默一瞬,片刻后她将软剑合着剑鞘放在两人中的石桌上,“说说吧。”

        他疑惑地转回头,“说什么?”

        “说说你是如何悟出潮生剑法的。”她颇感兴趣地问道,眼眸熠熠生辉。

        她有意岔开话题,他如何不知,本不欲回答,到底不想扫她兴致,便缓缓开了口。

        “我从五岁起,便看尽潮起潮落,夜夜听着潮声入睡,”他道,“水至柔,亦至刚,柔而有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水之刚,无坚不摧,海之广,纳百川而延绵不绝,生生不息。潮生剑法一取其刚,二取其广,三取其变……”

        他侃侃而谈,语调平缓,说到心之所向,目光是温和的,明亮而带着热度。

        她双目含笑,眼前也似出现奔流不息,气魄恢弘的壮丽之景,滔滔海浪中,有小小少年抱剑沉入海之旋涡,身随浪潮起伏回旋,渐渐不复存在,那柄利剑也融入波涛,若隐若现。

        “……攻坚者,莫胜于水,剑亦如此,剑长三尺,轻薄如纸,然斩金截玉,穿山破壁,砰然万里,至轻,也至重,至薄,也至利。”

        他说完了,两人相互对视着,一时心潮澎湃,均觉胸中升起万千豪情,半晌,她垂下眼眸,笑道,“我也在海边生活了十年,为何我就没能悟出潮生剑法?”

        薛铮正颜道:“那是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修习了其他剑法,而我却是一张白纸……”

        他稍顿片刻,感慨道:“师父从没教过我一招一式,也许旁人觉得他收了我这个弟子却无甚作为,但若没有他的放任自流,我也不可能悟出潮生剑法。”

        年行舟点头,“这么说来,你师父的确是一位好师父——那他究竟会不会你的潮生剑法?”

        “剑法精髓我如实禀告过他,也在他面前演示过,后面四招还演示过不止一次,若说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潮生剑法,的确也就是师父了。”他回答。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你说,你师父此举,会不会还有其他深意?”她突然出声问。

        薛铮苦笑,“这两日我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但想不出来。”

        他眼中阴霾之色重现,日影西移,旁边的逸风楼上渐渐嘈杂起来,有鼓掌声和欢呼声、笑语声传来,吵得小院里也是一片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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