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周瑾点头, 唇角勾起,顺着裴宁的手,脑后垫了两个软枕, 微微坐起, “好。”
裴宁这些日子在周瑾面前一直都是笑着的,今日顾之恒回玉京,心绪变化,一时没有忍住眼泪。
“咱们先喝药。”她端过一边还在冒着白烟的药, 试了试,“不烫了,正好入口。”
周瑾毫不犹豫的一口饮尽,仿佛尝不到苦味。
裴宁看着心里难受极了。
太医这时候也过来了, 战战兢兢的, “皇上, 该去腐肉了。”说完就掏出几把锋利且尖锐的小刀。
裴宁连看都不敢看,和周瑾双手紧握, 只敢把头歪在一边, 紧紧咬牙, 耳边听着周瑾拼力忍住疼的吸气声,心中痛不可遏。
这腐肉便是周瑾伤口难以愈合的大敌,由于伤处特殊,永远无法除尽,刮去又会再长, 无穷无尽,只是太医院也没有好法子可想。
好一会儿过去, 太医终于停手。
周瑾浑身大汗淋漓, 似是从水里捞出来。
裴宁忍着眼泪, 利落地帮周瑾擦身换衣。
周瑾一张脸苍白如纸,声气儿都低了下去,“阿宁,辛苦你了。”
顾之恒一进殿,便闻到了满鼻子的药味儿,隔着道淡青色竹帘,一掀开,又闻到一股子腐肉气息。
他心头一跳,大伤最忌腐烂化脓,旁的位置还好,但心口那样重要的位置……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周瑾的声音传来,明显能听出中气不足。
顾之恒掀开竹帘,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榻上变了模样的周瑾,往日清俊挺拔的身躯眼看着瘦小了很多,被子盖在身上,似乎都没有大的起伏,一双深邃有神的眸子,如今看着都有些浑浊了。
“皇上,娘娘。”他先行礼,“对不住,我来迟了。”
裴宁扶他起来,“怎会,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阿愿和孩子可还好?”
顾之恒点头:“他们都很好,只是我这一路走的急,他们就没跟回来。”
他再次看向周瑾,满眼沉痛,“皇上,真是对不住,若是我在……”
周瑾笑着摇头,疼痛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如今他的心态早已不同。
“时也运也,你我之间不必说那些丧气话。”
顾之恒察觉到他这身伤带久了,脾性竟还变得柔和了些,又瞧瞧裴宁,两人眉目温和,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很大不同。
三人还没说完,周珏便来了。
“顾叔叔。”周珏大踏步进来,腿还有些跛,但这个恢复速度确实挺快。
他见只有顾之恒一人,眼里露出一丝无人能看到的失望,“顾叔叔,您终于回来了。”
顾之恒上前拍他的肩,少年郎越发挺拔如松,才几个月不见,已经能瞧见大变化了,眼神凌厉,整个人如同开了刃的宝刀。
“好小子,很有魄力。”
周珏黯然垂首,“即便是将那些人全都杀了,也换不回父皇健全的身体。”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有些难受。
周瑾笑着招手,“都过来坐下吧,做什么这副表情?当时拔完箭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满脸狂喜,劫后余生的模样呢。”
拔箭当时只是摆在眼前的难关,拔箭后才是真正的劫难。
他看向顾之恒,声调很轻:“你如今回来了,那这件事便交给你,我对敌人从来心狠手辣,从不手软,唯一的一念之仁就置我于这种境地,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顾之恒点头:“您放心,我立刻派人绞杀那些余孽。”
周瑾又道:“如今我久未上朝,珏儿年岁还小,根本压不住那些狐狸,最近这些日子,已经有人开始想掀起波涛了。”
“您放心……”顾之恒拍拍胸,“只要我在,无人能欺辱太子,我绝不允许。”
周瑾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有些人的地位,的的确确无人能取代,顾之恒是少数在两边都有话语权的人。
他不自觉看向裴宁,眼里露出一丝歉意,随即又缓缓笑了,看向顾之恒时,眼里流露的是信任。
那天拔箭后能得天庇佑活下来,他其实反悔了,那个时候叫顾之恒回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裴宁却压下了他的命令,私下里对他十分失望,“您到了如今,都要用这种怀疑的眼神去看顾之恒,可见您是真的得了疑心病,这一箭,怕是根本没有射醒您。”
她满眼失望,“您如此怀疑身边之人,可见您这性子根本没有变化,谁知道十年二十年后,您又会是何样,我觉得真是可怕。”
许是经过生死边缘,周瑾也彻底静下心反思,夫妻俩说了许多从前没有说过的话,放下一切心防后,心也是第一次如此贴近。
周珏并不知道父母之间的暗流涌动,从小到大,顾之恒一直都是他最信任的外人,有的时候,甚至超过父亲周瑾。
他深深鞠了一躬,“有您在,我就安心了。”
顾之恒又和几人商议了一些小事后,便告辞出宫了。
王韬和赵智在宫外头等着,正眼巴巴的望着,见顾之恒出来,连忙围了上来。
“今上的情况你可是瞧见了?”
顾之恒点头,眉头紧拧:“看着不太好,不过今上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王韬知道他也只能这么说,叹了口气,“多事之时,唉,大周这些年,实在不是吉兆。”
三人稍稍商议了下明日上朝的对策,便分道扬镳。
顾之恒将绞杀余孽的命令发下后,便准备去看看父亲隋卞,老人家结束差事,就立刻回到玉京过年,女儿女婿却连封信都没留就跑了,人都被气坏了。
隋卞果然气的很,看都不看顾之恒,冷声道:“呵呵,带着我的乖孙子乖孙女跑了,现在终于知道回来了?”
顾之恒只能和他解释,“……阿愿说不同意,明静不能进宫,所以一大早就赶紧走了,您别见怪……”
隋卞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闻言沉吟半晌,“明静性子天真烂漫,确实不适合进宫,这件事便罢了。”
他又看过去,温声道:“你今日回来,可是已经去过宫里了?玉京形势紧张,今上到底如何了?”
顾之恒点头:“刚从宫里出来,爹,今上的伤看着很有些不好,恐怕……”
“唉,怎么会这样?”隋卞其实对周瑾做皇帝没有异议,甚至觉得这个六朝脂粉的玉京确实该好好整肃一番,“到底是伤在哪儿,太医院竟也束手无策?”
顾之恒点了点心口,示意伤在此处。
他沉声道:“我今日并未见过伤口,不过我也曾受过几次箭伤,对此十分熟悉,伤处过于特殊,已经腐烂化脓,恐怕是腐肉无法断根,更不敢胡乱用药,万一伤了心脉,血流不止,怕是现在就撑不下去了。”
恐怕周瑾自己也明白,这伤处腐肉除不尽,等到整个胸腔弥漫,就是死期将至。
隋卞捋了捋新蓄的胡须,拧着眉头,好半晌才缓慢开口。
“我从前曾游过一处地方,有幸见过那里的医者治伤处时,会在伤处用一种蛆虫,我还曾问过,为何不用刀刮,万一虫啃噬了新肉可怎么好?那些人说刀容易伤到筋脉,根本刮不干净,伤口反复,人会受不了,但是这蛆虫只会食腐肉,比冰冷的刀更好用。”
他看向顾之恒,眼里有些迟疑,“后来我见过那人被虫啃噬过的伤口,的的确确是一点腐肉都没有了。”
翁婿俩半晌无言,四目相对
。
过了好半晌,顾之恒苦笑起来,“父亲,您可真是将我置在了两难境地。”
他若说了,这法子害死了周瑾,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可不说,他又觉得对不住周瑾的信任。
……
太和二年,六月的云州天气渐热,白云村依山傍水,温度尚且适宜。
隋愿望着窗外白云悠悠,不禁叹了口气。
珠玉端了杯茶水上阁楼,正好听到,“夫人,您怎么叹气了?”
隋愿回头看她,“玉京的大夫来了么?”
珠玉摇头,有些担忧道:“还没这么快呢,这阵子已经看了这么多大夫,是不是小顾公子身体真的不好了?”
隋愿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只知道他身体里,出了问题,并且速度十分快……”
她说着,声调渐渐低了下去,昨日去看,她还瞧见小山将沾血的帕子藏了起来。
他的身体真的很不好,还不想叫人知道。
随着正午到来,阳光逐渐炙热,蝉鸣声声,叫人不得安寝。
小屋内榻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正是顾山。
他满额头的汗,似是陷入了梦魇中,忽然口中呢喃出声:“阿愿,阿愿,隋愿,不要……”
顾山恍然惊醒,整个人弹坐起,又因为疼痛,整个人佝偻着趴在衾被上,蜡黄的脸看起来很不好。
“哥。”秦云丢下正在揉洗的衣裳,脚步匆匆的跑过来,“你还好吗?”
顾山抬起头,口中吸着气,颤声道:“别担心,暂时死不了。”
他知道,他命硬。
不过,能多活这么久,他已经很满足了,这辈子从赖头三开始,杀人无数,坏事做尽,是到了该偿命的时候了。
老天很公平。
隋愿带着顾明静往不远处的小屋走去,顾明静手里还提着大大的食盒,是她主动提的,娘亲拎不动。
顾明静也学着叹了口气,“娘,顾叔叔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隋愿转身斥责她,“大夫马上就来了,不会有事的。”
隋愿到时,顾山已经恢复了,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顾山瞧了眼秦云,秦云果然不敢说话。
“姐姐,天气热,其实不用亲自过来的。”
隋愿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问秦云,“你哥哥药喝了么?”
秦云点头,有心想说什么,却被哥哥死死盯着,只能垂下头。
顾山笑着看向明静,“是个大姑娘了,时间真快。”
隋愿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心中很是难受,一开始她以为是顾山惩罚自己,讳疾忌医,可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明静将食盒打开,笑眯眯的:“顾叔叔,今天厨房做了烧排骨,我已经帮您尝过了,特别好吃。”
顾山看着她活泼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好,那我今天要多吃一碗饭。”
隋愿看他佯装吃得狼吞虎咽,可吃到第三块排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却又生生给咽下去了。
秦云立刻就察觉到了,想站起来帮他,却被他用眼神给死死的定住。
隋愿却忍不住了,一把打掉顾山手里的筷子,厉声道:“顾山,你必须跟我回玉京,那里有太医,一定可以医好你的……”
顾山消瘦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隋愿,“姐姐,别为我费心,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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