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探花案一
新安十年,草长莺飞,春意渐浓。
徐琇手拿一块白布,紧紧地将身形裹起。
穿上身的青衫是大理寺的官服,经过她巧手剪裁,倒也合身体贴。箭袖干净利落地将她的手臂收紧,看去与寻常男儿家别无二致。
她面前的镜中是一张巴掌大的脸,光洁的额头上没有半点碎发。双颊清瘦,露出高高的颧骨,唇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
但眼神凌厉又带着些薄凉,不过只有一瞬。
很快那双眼里只剩下清澈与漠然,她听到屋外有人叫喊。
那人轻扣房门,问:“许仵作,歇了吗?”
徐琇摸着喉咙,低声应答:“来了!”
这嗓音若是头次听,会觉得有些怪异,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异物,从而发出的声音沙哑又低沉。
徐琇打开门,屋外月色清明,照亮阶前莹莹石板路。
她问:“林寺丞,发生何事?”
林寺丞答:“哎!有人来报命案了。”
林寺丞名叫林勤,去年刚及冠。长相老实憨厚,浓眉大眼,自带一股威武之气。
人如其名,是大理寺内最勤快的人。但凡有案子,他一定是最先动身前往的。
身为仵作,去命案现场是常事。
但徐琇女扮男装,化名许琇进入大理寺已有半月,她还没跟过一次案子。
林勤:“老袁孩子染了风寒离不开人,今日得你走一趟现场了。记得将工具带着。”
徐琇意会,拿起一卷牛皮包着的东西道:“走。”
宵禁已过,城内悄寂无声。
大理寺的人举着火把一路到了长兴坊李家——命案发生的地方。
一进门,徐琇就听见屋内哭声不断。
饭桌上的几盘菜肴分毫未动,酒杯歪到在一旁,桌下躺着个男人。他身旁被两个女人围着,正拿帕子捂着面,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帕子下传来。
林勤道:“死的这位是前年及第的探花,李淮。”
徐琇微颔首,拿着桌上酒杯递到鼻下一嗅,道:“无异味。”
她又拿出银针,挨个验过桌上的菜,直到那盘青椒炒肉时,银针变成了黑色。
徐琇道:“菜里有毒。”
一旁哭哭啼啼的两位女子都抬起了头,其中那衣着华贵、戴着金钗玉佩的女子惊道:“怎么会?谁会给老爷下毒?!”
女子峨眉拧起,颇有家母威严。面色沉沉,隐隐的火气欲发作,伸手抓住一只酒杯,就要扬手砸下。
然而她见徐琇一张冰冷的脸,带着疏离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样子,吓得收回手。
另一女子着纱衣,轻巧纤盈,年纪也轻些。
徐琇猜测生气的那位是死者李淮的正房,而另一位是偏房。而且据她观测,这两位关系并不和睦。
正房瞥了一眼,轻蔑地问:“是你下的毒吧?!”
偏房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道:“姐姐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害老爷!”
“我看你不是害老爷,是害我吧?谁不知那青椒炒肉是我喜欢的?”
“无凭无据,姐姐莫要赖我!”
林勤被吵得耳疼,大喊道:“停!还请二位夫人移步,我们需要对李大人的尸体做更详细的检查。”
两个吵吵闹闹的女人被带了出去,徐琇揉了揉额角,挽起衣袖,蹲下身。
她从牛皮包里拿出干净的银针,送入死者的口中。
少顷,她将银针拿出,上面干净依旧。
徐琇摇头:“不是中毒。”
林勤道:“来,将他翻过来。”
二人费力将死者翻了个面,发现死者后脑勺有血迹。
徐琇道:“这应该是致命伤。”
她起身环视一圈,这是一间偏厅,正中摆着大圆桌,桌后立着案台香烛,供着不知哪路神仙,或者是紫微星、文曲星之类的。
两旁摆着木架,上放有瓷器花瓶。但从落灰程度看,应该许久没人打扫了。
这一间简单的屋子里,似乎没有能够砸死人的重物。
屋外突然传来齐声:“方大人。”
徐琇知道,是那位大理寺少卿来了。
那位少卿披着藏青色外袍,腰间配一把虎头弯刀,虎眼处是两枚翠玉玛瑙。
——这刀好不好用,徐琇没领教过,但贵气抑制不住地扑面而来。
方少卿名叫方霖,在大理寺已有五载,破过不少奇案怪案,是安城内名气响当当的风云人物。
他身形高挑,五官干净凌厉,一双凤眼似是有情实则无情,毕竟破案时他的雷厉手段,可让不少凶手闻风丧胆。
一头黑顺的长发高高扎起,深蓝色绑带垂在脑后。鬓边几缕发丝随风而动,薄唇轻抿。
这大概是许多少女的梦中情郎,除了徐琇。
徐琇看见那位方少卿背着手走进屋内,视线相对片刻,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虽然出入案发现场,见到死亡的尸体确实不让人愉悦,但他的神情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看到徐琇。
这一点并不能全怪方霖,当徐琇借着大理寺卿的裙带,进入大理寺任仵作一职后,整个大理寺对她都是如此这般。
徐琇倒不是说不在意,毕竟形形色色的眼神围着,只是她心有更重要的目标,让她必须做到不在意。不仅要不在意旁人眼光,还要尽快证明自己能力。
所以她很珍视这次出现场的机会,起身坚定地迎着方霖的目光,走到他身前。
方霖不经意地瞥开,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
他问:“死因是什么?”
徐琇才要开口,却被一旁的林勤抢了先:“大哥,是重物砸到后脑。”
她被抢话后,也不能发作——林勤就是这种性子,虎头虎脑,憨憨的,但有非常热情且充满活力。
林勤也是大理寺里为数不多,不对她另眼相待的人。
没想到方霖却回头看她,怪异地问:“怎么是你来,老袁呢?”
林勤急忙解释道:“老袁家闺女发烧,没办法离不开人!只能劳烦许仵作来一趟了。”
徐琇作为女儿身时,在女子中就不算娇小,但假扮男装后,在男人堆里却显得娇小了。因此她走到方霖跟前时,还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在对方疑虑的眼中坚定道:“我也学了五年的仵作,跟着老袁验过尸,方少卿可以放心。”
本以为这句话虽不能打消方霖心中的偏见,但也该让对方不那么与她争锋相对,可惜结果事与愿违。
方霖将林勤提溜道跟前,责问道:“老袁家有事,你就去帮他解决。这是凶案现场,怎么能没有经验老成的仵作?”
林勤被骂根本不难过,反倒是冲徐琇笑了笑,似是安慰她——方霖对事不对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才笑嘻嘻地回方霖:“大哥,我看许仵作也不错,人家也有五年经验呢!”
方霖轻蔑道:“她怎么进大理寺的,林勤你应该听说了吧。我如何能信这种人?”
“大哥,你别生气。”林勤的笑容倏地软下来,“许仵作不是一年前那个人,他方才做得很好,我都看到了。”
徐琇注意到林勤说“一年前”的时候,方霖的神色特别不悦——林勤实在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倒是不在意方霖的情绪,只要对方别朝她瞎撒火气就行。
方霖最终没有多为难她,但也没多信任她。
不管什么事物都要把她提溜到跟前,恨不得能将物件的过去将来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看到桌上发黑的银针,问:“什么毒?”
徐琇耐心地答:“是砒/霜,下在青椒炒肉里的。但菜没有被动过,死者不是死于毒。”
“没人动过就不是死于中毒?”方霖眼眉半挑,“我问你,若凶手下的毒不止砒/霜呢,你又凭何认定死者死因?就凭死者后脑的伤口?若是毒发后再被人砸的呢?”
方霖噼里啪啦砸了许多问题,偏偏这些问题都一针见血的问到了点子上,有些指责徐琇盲目武断、疏忽职守的意思。
周围众人听后都噤声不敢多言,只等着徐琇如何应对作答。
徐琇并未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方少卿果真名不虚传——在他眼里凡事都讲证据,问话也从不留情面,就是刨根问底的精神让她真是招架不住。
“怎么不答话?”方霖沉声道,“仵作是最接近死者的人,你们的职责就是替死者开口,将隐去的真相复原。你说你自己学了五年仵作,难道就是这般疏忽?”
徐琇平静地看他一眼,伸手拉起他的袖子,带着他动了两步到尸体边上。
这个动作非常随意,而且徐琇女扮男装也有些时日了,对于男女间不该有的动作都已习惯。
她蹲下身,翻开尸体的嘴唇,道:“我并非妄下结论,若凶手下的毒另有他物,那么死者应该会出现口唇淤血发紫,指甲颜色变青紫等特征,但这些在死者身上都没有体现。”
她又把尸体的手握起,指甲上干干净净。
气氛有些凝重,方霖有些尴尬。
这时,院内的人声渐渐喧哗起来——他刚到就喊李府管家秦德召集府内所有人,此刻刚好召集全。
这下正好缓解了方少卿的尴尬,他转身往屋外走去。
徐琇跟了几步,站在门槛内往外看。只见方霖这个大高个站在人群里,挺拔的背影逆着月光还挺好看。
他问清报案人、报案时间等基本情况后,又问了今晚厨房谁当值。
确实,如果菜内有毒,自然得先从厨房查起。但徐琇却想到一种可能,砸人者与下毒者或许并非同一人。
在方霖的询问下,人群里出来几个丫鬟,个个都面如土色,非常害怕。
方霖:“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其中一个丫鬟道:“奴、奴婢晚上装盘前,听到屋外有猫叫声,还打翻了院里的柴火。所以奴婢就出去看了眼。”
方霖道:“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很有可能有人故意引你出去,然后趁机下毒。”
那丫鬟害怕的不敢抬头:“是……是……”
这时,人群里又有小厮道:“我今晚轮值巡府,在厨房附近看到一个人在逗猫。”
“是谁?”方霖问。
“这……小的没看清,就记得那人眼睛不大,而且不太有神,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另有小厮接着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在东厢附近也见过这样的人。我当时还以为是前院的人走错道进来的,等我想追上去问清楚时,那人就不见了。”
徐琇听着这七嘴八舌,谁也讲不到一起去,搞的方霖与林勤脸色难看,似乎调查陷入了僵局。
忽然,她计上心头,走到一众人面前。
她问正在说话的小厮:“你可有注意那人什么模样?”
小厮答:“好像是个圆脸,眉头粗粗的……嘶,我得再想想。”
林勤在一旁拉了拉徐琇的衣裳,轻声道:“许仵作你这是?大哥还在问话呢,你……”
徐琇听林勤的意思大概是怕她干扰方霖办案,但她已有计策在心,便毫无畏惧地看向方霖。
没想到方霖也在打量她。
月光下,徐琇的脸被映得白皙清冷,看上去没有什么温度。说出的话也是冷冰冰,听上去非常不容拒绝:“方少卿,我可以将嫌犯的脸画出来。”
方霖怪道:“画出来?”
“不信吗?”徐琇打开牛皮卷,里面除了仵作常用的工具,居然还放着几支尖竹笔,和一叠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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