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盛柠手指微蜷。
辛院长握着她的时候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盛柠没回答,只是默默地听着。
最后,辛院长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无法接受,但这是对孤儿院最好的办法了。”
辛院长还说孤儿院接受他们这些已经从孤儿院离开的孤儿捐助最多,所以做决定前必须问问他们的意见。
盛柠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只是道,她会想办法的。
夕阳下沉的时候,盛柠站在院内的大树边看着端着餐盘在院子里吃饭的孩子们。
他们的年纪都不大,衣着很简单,目光却很澄澈。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同伴没有残缺,和他们一样参与了今天的游戏。
但是这个世界不会用同样的目光看待他们。
终其一生,他们都可能无法走出孤儿这个身份带来的枷锁。
那些有残缺的孩子,更不可能一直待在孤儿院里。
正常家庭想要抚养残疾儿童长大,让他们坦然步入社会,尚且无比艰难,何况是这些从一出生就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孩子们。
她太明白孤儿院的处境了。
接受新世界提供的大笔善款,同意配合宣传是最好的出路。
可是当盛柠走出孤儿院,走出那沉重的铁门,回头的时候,想起的却全是闪光灯如蜂群般扑过来的场景。
话筒摄像头堵满了大门,他们戴着劣质的丝绸红花,笨拙地表演着捐款方要求的感谢曲目,在刺眼的日光下晒得眼眶通红。
想起低价回收的有毒文具,没有兑现的善款,和去讨要说法的院长被推搡着跌坐在地上,因为排练节目,哮喘发作,又因为善款没到位错过最佳手术时间的同伴。
盛柠看着面前的铁门。
她以为自己已经扛过了当年的事,可以坦然地指责罪魁祸首,对他们横眉冷对,但其实她和同伴一样。
他们从没有一刻走出过这扇拥堵的门。
郑晓晨曾经问她,那个领舞,最后哮喘发作,错过手术时间的小女孩最后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样。
她死了。
葬送于劣质红花,有毒文具和定制横幅的鲜红之下,走的时候只有六岁。
回到家的盛柠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里那些和她一样,被强硬地推上台,面对闪光灯僵硬笑着的同伴,面对不友善的大人追问的尴尬和不知所措,被捏住肩膀也只能强忍眼泪的同伴,还在被推搡着排队站在一起,拉着横幅。
而她站在同伴背后,满目茫然。
郑晓晨打电话过来,嗓音喑哑的人说完孤儿院的困境,手覆在了眼睛上。
郑晓晨沉默了一会儿,问她,她想怎么办。
终于解开了那道题的人放下笔。
收拾好的行李箱就在身边。
拉到一半的窗帘里暮色沉沉,繁华落幕后的午夜静悄悄,盛柠看着有光,却比没光还要黑的室外,哑声:“我不知道。”
有些钝了的铅笔横在了演算纸上。
画得不算直的坐标轴上,一个非常漂亮,形状规整的数学函数在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等式上方盘旋。
淡淡的光影从斜上方滑下来,尘埃沉降的速度受到风速影响,规律而曲折地螺旋下降。
上大学的时候高数老师说数学是自然世界规律的总结。
可是总有公理解决不了的难题,有坐标轴标不出来的坐标点。
她看着漂浮的微末,最后也只能抱着膝盖,埋头哑声重复:“我不知道。”
读高中的时候盛柠想学应用数学。
恩师不同意,她在恩师难得强硬的态度下改成了英语。
她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按她的意愿来行动。
对孤儿院的孩子们来说,或许也不会有比接受新世界的赔礼道歉更好的路了。
可是在这夜里,在这僻静而冷清的角落,盛柠却忽然想起了那场辩论赛。
说是投票决定的辩题,但其实讽刺挖苦大于辩论本身。
题目提出来的时候郑晓晨差点和那些人去理论,那段新世界用来宣传自己慈善的孤儿院义演视频却依然流传了很多个版本。
盛柠一点都不介意他们知道她是孤儿。
她介意的是他们的伤疤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揭开,当做笑料。
她以为她会赢。
可是那么多人,从辩论赛主席,到参加辩论赛的选手。
还有陆知寒。
每一个人没有对这个辩题提出过质疑的人,都没有站在她这边。
当准备了一个星期资料,站上台介绍自己的盛柠看着台下好奇,却无比残忍的眼神的时候,竟然恍惚觉得,自己在对抗全世界。
诈捐对他们这些拿着横幅在照相机下表述自己感激之情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不会知道。
“为了宣传而做慈善是可行的”这个辩题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观众辩手也不想清楚。
他们只是想知道这场辩论赛谁会赢谁会输。
她听着作为正方四辩的路妍说着总结陈词,说着“接受善款的那一刻,被捐助者理应舍弃自己的自尊”的时候,还在捏着手中的钢笔,却蓦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陆知寒的身影。
他明明说他没空,明明说他对辩论赛不感兴趣,明明说,他不会来。
可是坐在她前面一排冷静地点评双方表现的时候,盛柠还是把掌心掐出了血痕。
他支持的是正方。
视频和诈捐新闻传播了多广她不清楚,可是路妍摆明了是想昭告天下,他作为和她息息相关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被讽刺奚落得多么狼狈。
她中途离开包厢,回来的时候,陆知寒的朋友正在讨论现在孤儿院是不是真的需要捐助,很多孤儿院的环境比私立学校还要好的时候,他也明明就在里面。
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有时候盛柠都会想,是她太软弱了。
是她太擅长逃避了,太擅长用一些错觉和虚假的回忆麻痹自己,告诉自己,或许他只是忘了,他只是不知道,他只是不说。
才会觉得,所有的冷淡漠然都是假的。
他从不曾不站在她这边过。
可是她对陆知寒而言是什么呢?
是义务是累赘,是经年不化坚冰上,微不足道的一笔而已。
他连避开她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被她融化呢。
很久以前盛柠看到过一个回答。
问题是被暗恋的人会知道自己在被暗恋着吗。
有人回答:在火身边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是啊,在火身边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身处冰天雪地里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冷呢。
她本来就不是擅长伪装的人,陆知寒冷静敏锐,要察觉早就察觉到了。
新世界的诈捐让整个孤儿院陷入阴霾,很长时间甚至根本不敢接受社会捐助,需要他们配合宣传的节目也在听说他们拒绝再次出现在镜头前后,收回了援助之手。
最后,孤儿院是靠着院长和老师们的手工,才能勉强存活下来的。
那件事对她,对他们到底造成了多大影响,她从未表露过分毫。
可是她从来就不曾真的安稳地睡过一个觉。
总是半夜从被叫去跳舞敬酒的梦里惊醒,在大人面前强忍着眼泪说着感谢的话,期盼他们的善心能让一直以来的好朋友转危为安的时候,他真的都不知道吗?
他知道。
可他还是选择了正方。
就像他明知道新世界就是当年的罪魁祸首,却还是选择了新世界一样。
他不会为她有任何妥协。
毕业前几年新世界被告上法庭,她看到新世界被罚道歉并且筹措赔款的时候,陆知寒说会有更多的基金会投入孤儿院的建设当中。
孤儿院的孩子们会生活得更好,更安全。
盛柠闭上眼睛。
可是她和被毁掉的那些人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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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柠蜷缩着埋头坐了很久,等天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才抬头。
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的人点进对话框。
空空如也的聊天界面和寂静的夜晚一样,无声嘲讽。
意识到自己的条件反射有多么可笑的人垂下眼睫,分神想,她为什么总是会去凝神听他回来的声音呢?
她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得到让她搬出去的人的一声知会。
可有可无,到彻底多余。
手机响了,是主管的消息。
通知她下个星期公司会开会决定她和另外两位同事谁更适合承担这次的外派职务。
“目前来看,你的机会比较大,好好准备陈述材料。”
翻了好几本书才找到这道函数题解法的盛柠只能撑着地面坐起来。
刚想把书放回书房,就在桌上看到自己打印出来的,有关新世界这几年利用不存在的慈善善款和募捐活动虚假宣传,以及多次因此被诉讼和处罚的新闻案例。
新世界虽然成立多年,在国外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要压下这些新闻只是动动手的功夫,但只要做过,就会有痕迹。
她做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的时候,想的不是要让这次的合作无法达成。
而是让新世界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让他们再也不敢打着慈善的名义却伤害那些本来就已经很困难的孩子。
可是看着那些资料的盛柠却忍不住捏紧手指,微有些苍白的指尖将厚厚的薄薄的几张纸都捏皱了。
新世界流传出来的新闻并不多,真正让它陷入濒临破产境地的,是层出不穷的股市动荡的负面新闻。
这些所谓的黑料,根本不能动摇它分毫。
就连她也只能找到这些只言片语,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阻止了sq和新世界合作又有什么用?
她忍不住趴下来,只感觉这些天吃的药没有任何作用,苦涩在舌苔上蔓延,隐隐作痛的部位全都在一瞬间开始同时反抗。
闭上眼睛的人眼睫很快就湿了,手指收紧的人却想起陆知寒的话。
sq成立助孤基金会的事,陆知寒并没有告诉她。
还是她看到新闻才知道,刚刚上市的集团竟然拿出了第一年利润的百分之十筹建基金会,并且计划在之后都给予其他孤儿院和养老院相同的扶持。
他当时正在邻市出差,她知道后打电话给他,本来是想直接问的,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其他的,兜了好久的圈子,却在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听到陆知寒问:“想问我基金会的事?”
盛柠握着手机:“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猜到。”
她只记得电话那头的陆知寒淡淡道:“只是临时起意,基金并不能起到长久作用,最重要的还是改善孤儿院的环境。”
说完的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
她却在心里记了很久很久。
何学姐说她很幸运,她的确很幸运,能遇到陆知寒。
他永远是最清醒冷静,理智漠然的掌权者,运筹帷幄,人人都想和日益扩大的sq合作,分一杯羹,但是在高处的人从不会因为位置的险峻和环境的变化莫测而有任何不从容的举动。
他也很冷酷,从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原则。
路妍却说她输了。
或许是的。
如果她不曾试图踮脚,去染指高高在上的明月,或许就不会明白月亮一视同仁地洒下它的清辉,对于追月的人来说是这么残忍的一件事。
如果她没有试图靠近冰蓝的火焰,或许就不会知道火焰再为她开路避让,冰冷的内焰仍然能灼得人心脏生疼。
她摘不到月亮,可是或许她还有机会,为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为辛院长而努力一次。
盛柠捏紧那些纸张,然后捏着酸麻的腿,站了起来。
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然后突然站立,让浑身酸痛的人视线有短暂偏移。
她眼前所有光线都在一瞬间被抽离,盛柠却在那光线里看到了辩论赛结束后的陆知寒。
他在双方辩手的注视下说正方的陈述和立论更有说服力,驳斥逻辑链顺畅,而反方虽然占有优势,但提出的论据也不够。
也看到他在辩论赛结束后,人潮汹涌中起身。
她抱着文件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眼睛有点酸,下意识垂下眼。
陆知寒问:“参加辩论赛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你会偏袒我吗?”
陆知寒淡淡道:“不会。”
但是看向她的人却又逆着光道:“但是我会仔细听。”
她不知道,是回忆再度被上了一层滤镜,还是陆知寒那个时候,真的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偏袒。
可是现在的盛柠想的却是,她可以不要这份偏袒。
她只希望他能看到这些文件,重新考虑是否要和新世界合作。
哪怕只是为了继续维持他未曾改变过的公正。
她或许有错,可是那些孩子没有。
她不想他们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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