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雨声仍未停歇，灰雾笼罩城区，主干道一片喧嚣景象，都被掩盖在这巨大的潮水声下，惊不起一丝波澜。
车辆拐过建业路的十字路口，手机响了起来。
正在处理文件的人扫了眼闪烁的来电提示，就翻开了文件的下一页，没有对闪动的名字作出任何反应。
来电提示只持续了三十秒钟，然后就挂断了。
陆知寒表情不变，直到前座的叶执看了眼后视镜，停下车辆：“先生，到了。”
车门打开，雨声像是从破碎的泡沫般一窝蜂涌出来，世界变为另一种境况的绝对静谧。
陆知寒扫了眼漆黑的房屋，侧眸问叶执：“明天会议什么时候举行。”
撑着伞的人回答道：“下午三点，需要为您推掉晚上的晚宴吗？”
陆知寒收回视线：“不用。”
回到住处的人解开袖扣，扫地机器人在干净而整洁的地面上转弯，遇到掉落的邀请函，自动绕过，发出提醒：“您有物品掉落，请拾取，请拾取。”
陆知寒没有给扫地机器人一个眼神，只是放下外套，被随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报告路况：“当前建业路主干道发生堵塞，预计通过时间二十分钟，请绕行。”
“注意，当前建业路主干道发生堵塞，预计通过时间二十分钟，请绕行。”
陆知寒没有理会，他早已习惯盛柠在手机上绑定的软件，在深夜聒噪地重复没有意义的词句，打破安静的氛围，只是放下水杯，就关灯，就进了书房。
播报声很快停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手机持续工作的震动声，直到书房里的灯也乍然熄灭，落在茶几上的手机终于在夜里放弃挣扎，慢慢地归于寂静。
第二天例会超出了预估需要的会议时间，眉眼冷峻的人把文件放下，表情看不出喜怒。
刚刚经历一番低气压的同事显然被会议氛围影响到了，一脸想说不敢说的表情很久了。
看到叶执拿着文件出来，还是憋不住问：“叶助理，你们昨天没经过建业路吧？”
“转弯的时候应该经过了一次，”叶执转身，“怎么了？”
同事压低声音：“出事了！”
接近下班时间的江宁市市警分局内却依然忙碌，家属的哭嚎声让负责记录的女警忍不住放下笔录文件，伸手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阿姨。
和刚从现场回来的两位同事对上视线的女警眸中闪过一丝希冀，见他们都摇了摇头，眸中的光黯淡下来：“真的一点也找不到吗？”
“雨太大了，加上报警时间太晚，能找到一些物品，已经很不容易了。”同事的情绪显然也受到了影响，缓了缓才叹道：“已经联系法医科那边采集dna鉴定了。”
女警知道这是因为很多受到影响的车辆都是出租车，在有数车坠江的情况下很难确定受害者的身份。
更别提现在江水湍急，想打捞遗体都成为了不可能，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失踪的两人，是真的失踪了，而不是确认死亡。
家属的哭声隐隐传来，警局气氛有些沉重。
同事抬头：“之前让你联系的家属联系到了吗？”
“联系到了，”女警回到工作状态，把装着塑料袋的手机递给同事，在现场采集到的物品按照规定，在未确认所有者情况之前，应由证物科保存，昨天是因为第一联系人打不通，才尝试着用证物本身拨打了两次电话，“昨天和今天早上试了一次没成功，今天下午的时候拨通了。”
“好，笔录交给我吧。”
江阳推开了审讯室的门，看到坐着的人第一眼，就下意识看了眼上面夹着的社会关系查询表，过了一会儿，才压下卷翘的边角：“陆知寒？”
程恕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从笔录室出来的陆知寒。
他还穿着那身深黑色的大衣，身姿颀长挺拔，侧眸签字，深邃的五官在变换的夕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签字笔横过来放在笔录文件上的人把文件夹递还给江阳，走廊那边传来家属的嚎哭声。
江阳知道那是家属找到受害者的遗体了，心理上接受不了，表现出来就是情绪绝对崩溃。
接过文件的人确认签名后，将表面那一页翻下来，视线再度落在陆知寒身上：“到这里就可以了，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程恕看不清陆知寒的表情，也听不清楚陆知寒是否回答了，走近才对上江阳的视线。
从他的表情里程恕看出来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事实上这次的事故的确非常罕见。
劫匪劫持了出租车并试图撞向其他车辆。
在狭窄桥面上的连环相撞产生的火灾引发了爆炸，正好在江面上行驶的车辆，有一辆坠入湍急的江流中，另一辆几乎是以即将下坠的姿态悬停在破坏的护栏边——车内却已经没有幸存者的踪迹了，据他们推断，这辆车最有可能是劫匪最初劫持，并引发连环相撞的那辆。
也正是因为如此，受害者才会在挣扎过程中，与劫匪双双坠入冰冷的江水中，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踪迹。
但是在爆炸中残存的受害者身份是可以确认的，眼前这位就是无法确认是失踪还是死亡的受害者家属之一。
“警方已经对江面实施封锁，开始地毯式搜寻，如果发现您爱人的随身物品，我们也会通知您，”尽管眼前这位最后联系到的相关家属表现得非常冷静，江阳还是在收起笔录文件后按照惯例道，“在这过程中请您尽量保持通话系统的畅通，请您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陆知寒的表现与常人无异，与大部分陡然接到噩耗的家属相比，他甚至显得过分冷静，冷静到在哭嚎和劝慰声中，他也只是颔首，就转身走出了走廊。
程恕不敢去看陆知寒的眼睛，斜后方的陆知寒顿了一下。
左侧的工作台上，被透明密封袋包裹的手机静静地摆在那。
女警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是车上发现的物品。”
她看了眼陆知寒，确认他情绪还算平稳之后才继续道：“由于车辆颠簸剧烈，有很多其他物品都遗失了，我们是通过这部手机才确认的您爱人的身份。”
她似乎意识到这些话对家属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从概率角度来说，坠江生还还是存在可能性的，可能她只是暂时没有方式联系您。”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渺小得不可能再渺小的奢望，但现在，他们也只能从未完全确认这个事实中得到安慰，说服自己，只是失踪而非确认遇难，让自己还有力气等待打捞和坚定地结果了。
陆知寒没有说话，程恕却道：“请问这个。”他指着那部手机：“我们能带走吗？”
女警摇了摇头：“这属于现场证物，除了所有者本人，其他人无权取走。”
但是他们都清楚，这些东西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取走了。
程恕跟上陆知寒，已经在车前停下，拉开车门的人背影，在漫天的晚霞下显得分外模糊。
程恕走近，听到陆知寒道：“回公司。”
程恕在sq待到了九点，等十层的员工差不多快走光了，才看向叶执：“他平常也是这个点走吗？”
“嗯，”叶执见程恕拧眉，解释道，“先生一般都在公司休息，所以工作会处理得晚一点。”
程恕问：“一般？”
叶执沉默片刻：“经常。”
程恕不知道说什么。
媒体拍的陆知寒的照片发得到处都是，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压下来，到了分局陆知寒已经做完笔录了，也辨认过了部分遗体。
那些都不是盛柠，但是坠江并不意味着会有更好的结果。
和盛柠有关的记录停留在打车软件的最后一条记录里，她在十点十八分上的车，而车祸发生在十一点。
深夜的时候连江水的翻涌都没人听清，打捞队更不可能在涨水的情况下百分百保证能找到人。
两个人都没说话，耀眼的光亮将整个sq照得灯火通明，直到陆知寒关上办公室的门，一直在抓头发的程恕才转身。
眸光深邃的人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常：“你还在这。”
程恕努力地想使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僵硬，但是没成功。
陆知寒却已经进入电梯。
程恕一直在组织语言，等电梯门打开，拿出钥匙的陆知寒准备打开住处的门，做好语言准备的程恕才道：“会发生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你也别太自责”
金属钥匙插进了密码锁下方的钥匙孔，将其中的光线一一湮灭——
“陆知寒。”
修长的手指握着钥匙转动。
“这不是你的错。”
陆知寒没有回答，仔细观察了他表情的程恕顿了顿：“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种事故的幸存可能本来就很小，除非打捞队真的能捞到”
清脆的咔哒声响起，程恕的话音瞬间终止。
照明设备比sq并不差多少的住处走廊宽敞明亮，宛若白昼，面前的人冷峻深邃的眉眼在这光的照耀下显得更为冷淡，陆知寒就在这微微打开的漆黑门缝外，和走廊外持续照耀的强光中，敛眸拔出了钥匙。
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的程恕想抽自己嘴巴。
什么幸存可能本来就很小，什么打捞队能捞到，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还没打，穿着黑色大衣，处理了一天工作，只推掉了今晚宴会的陆知寒已经推开了门。
漫无边际的黑暗像是涌动的江水，冰冷，没有尽头，刺激得程恕打了个激灵，甚至感受到了这其中令人窒息的寒意，然后他听到了陆知寒的声音，依旧冷静——
“滚。”
漆黑的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程恕在门口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还是不放心，和叶执打了电话，才敲门：“那我先走了？”
程恕看着紧闭的门，想抬手敲门，又停下了。
他倒也不是真的觉得陆知寒会怎么样，就是这事实在太大了，陌生人知道自己错过了电话可能都承受不住，何况陆知寒还和盛柠认识了这么多年。
但愿陆知寒只是和盛柠认识了这么多年。
程恕最后还是走了。
门外在光线消失后彻底寂静下来。
淹没一切的漆黑中，装满冷水的玻璃杯里，那宛若银子一般的液体还在晶莹地晃动着，像是在夜色中无力摆脱缓慢下沉的珍珠。
水滴砸下来的声音，在黑暗的室内响个不停。
绑定的导航软件就在这黑暗里一遍遍地重复：“当前建业路拥挤，建议改道，建议改道。”
漫无边际的黑暗再度如同溶解在阴冷潮湿的雾气中，无法分辨的江水一般涌上来。
这次机械音，直到天明，也不曾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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