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程恕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白天的时候陆知寒哑声问他:“打捞到的可能性呢?”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很小。
当时陆知寒只是哑着嗓子道:“我找不到她了。”
坐在车里的人声音更低,更哑,轻得后半句的哑声,也几乎被急雨淹没在繁杂冰冷的喧嚣声中,听不清楚了:“是吗?”
我找不到她了。
陆知寒那么理智的人,竟然也有嘶哑着声音,问他一个确定问题的时候。
陆知寒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想他真的找不到盛柠了。
还是在想,哪怕自己给他一点点确认的回答,他都能违背理智和冷静的天性,去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他从不相信的奇迹发生?
程恕不知道。
但他的确在第二天去找叶执的时候,看到了那份dna鉴定报告。
用于比对的dna样本从炸毁车辆的保存还算完好的前端靠右侧的车座背面提取下来,与在受害者生前活动区域内提取到的dna进行匹配,最后发现结果吻合。
在硝烟中留存下来,附着在座套粗糙纤维表面上的部分人体组织,也证实了案发时,受害者在车上,并且与嫌疑人发生了激烈争执,导致产生出血并留下血迹的事实。
薄薄的纸张,得出的结论却如此刺眼,让程恕都按下纸张,不忍心看下去了,只能抬头:“陆知寒他人呢?”
——
江阳正在翻看事故经过的调查结果,还有法医的分析文件,同事就快步道:“打捞队那边有新的进展了。”
其实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后,打捞队本来就该停止工作了。
受害者的dna比对结果全部吻合,现场也没有别的痕迹,要相信有奇迹之外的幸运发生,太难了。
但是因为受害者家属过于悲痛,受到爆炸影响的车辆,也的确在剧烈冲击中之后,有部分坠入江中,可能携带有受害者的物品和遗体。
所以权衡之后,打捞队还是恢复了打捞,并在今天傍晚打捞上来了一些受害者的物品。
和疑似凶器的匕首。
江阳拉开了警车的门:“那么小的东西是怎么打捞到的?”
监控中并未拍到嫌疑人手持凶器的画面,否则天眼在分析出这可能为一起劫持案件之后就会第一时间给出预警,当时值班的工作人员也会瞬间警觉,对车辆的去向进行追踪。
但或许是因为嫌疑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作案,所以抱有警惕心理,在挟持过程中把凶器隐藏得很好,在案发现场也没有找到。
但是想也知道,能够随身携带的刀具,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打捞上来的,打捞船连遗体都不一定能找到,怎么可能先找到凶器。
同事的话确认了江阳的推断:“原本是不可能找到的,但是凶器在坠落过程中,卡在了车架的关键部位,最后和车体残骸一起被捞了上来。”
凶器出现意味着案件的严重性质再次上升一个等级:“通知刑侦科的同事。”
同事点头。
江阳却按了按眉心。
找到了凶器,固然是好事,却也让案件本身更令人释怀。
案件本身的罪魁祸首已经打捞上来,确认死亡,而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却因为高温汽化变得焦黑,或者沉入漆黑的江底,直到现在也只有极少遗留物品保存下来。
这怎么能不让人心情沉重。
但是他们的职责,就是给家属真相。
再难,也必须做。
警车很快抵达了现场。
因为打捞现场现场堆放的物品太多,警方只能对部分路段实施封锁。
江阳下车的时候,还有部分私家车辆停留在原地,王奕在一旁解释道:“那些是家属的车。”
他们特地开车过来,就是为了这次的打捞结果。
天已经暗了,傍晚的余晖遮盖一切有生命的事物。
残阳染红天际,江面在一望无际中,由灰黄色的圆镜,变成了无垠的幕布。
在夕阳下那些涟漪,褶皱,抖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层叠的帘幕掀开,让那些不幸坠江的人们出现在幕后,对他们说,你们上当了。
可是再怎么凝视,遥望着远远的江面,也只能看到深红在江面起伏流动着。
那即将熄灭的微光顺着山脊和摩天大楼的边缘,一刻不停地缓缓下坠,最后淹没于模糊的天际与江面交界线处。
直到暮色四合。
仍然没有奇迹发生。
法医对江阳点了点头,确认打捞物品与本案有关,应该是凶器无疑。
江阳看向手中取证完毕,被棉布包裹着的匕首。
江水将其表面残留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刀刃边缘却还有些划痕,还需要做进一步鉴定,才能为案件提供更多的信息。
江阳刚把匕首放进密封袋里,转头想和同事去劝劝家属,就听到远处爆发猛烈的争执声。
负责维护秩序的同事艰难地劝阻着一位女士,但是从到现场开始,就一直在哭的家属情绪却似乎非常激动:“你们不顺心,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痛哭声尖利嘶哑的人冲上前:“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漆黑笼罩下,这哭声是如此凄厉,听得所有的人,心脏都跟着一颤。
江阳靠近的时候,同事已经将情绪激动的家属拉开了。
而她对面深黑色大衣仿佛要融入夜色里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缓慢转身——那身影仍然挺拔,孤冷,江阳却觉得他比那位痛哭的母亲还要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形。
汹涌着的江水吞没夜的寂静。
江阳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看见了他的表情。
怀疑过他与案件有关的人脚步一顿,拦住了要上前,和家属解释,盛柠只是乘客,也是受害者一员的王奕。
没有月光的夜色下,陆知寒低哑的嗓音,和那位哭嚎着责怪所有人的母亲,无助的哭声一般,那么清晰,令人不忍细听:“让他们停下吧。”
停止打捞。
江阳知道另一支打捞队已经连续工作四十多个小时,也知道打捞工作能给家属的,只剩下安慰了。
可他不知道连这安慰也如此残忍。
王奕的目光落在浑浊而汹涌的江水旁,腐烂的植物根茎旁,巨大的金属残骸表面积累着淤泥,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面前是被打捞起来的,辨不清形状,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人体组织的残骸。
陆知寒不想让盛柠也变成那样的残骸。
四分五裂的残骸。
心理医生关上门,对等在咨询室门口的江阳等人摇了摇头:“这种突发性的心理创伤很难愈合,只能等他们自己接受,平复下来。”
江阳沉默,在一旁听到他们这段对话的王奕一顿,再次觉得这个消息来得太不是时候:
“江队。”
“嫌疑人的家属,联系上了。”
正握着钢笔,确认鉴定结果的人闻言,笔尖猛地一顿。
警局明亮的灯光像是永不褪色的背景,在深黑的衬托下,将一切事物都照成刺目的纯白。
站在那的老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家属的痛哭和指责声徒劳地弯腰。
无措的表情,让那位痛哭的母亲,也什么都骂,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他们能做什么。
罪魁祸首早已和几名受害者一起葬身于剧烈的爆炸和冰冷的江水中。
他们想见的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另一位家属却哭喊出声:“你们明知道他有前科,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要让他害我女儿,为什么!”
无助的老人,声音苍老而腐朽:“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和那些人还有来往,不知道他在香山那闹了事”
手指僵硬的陆知寒猛地一僵。
香山是欢颜所在区域的简称。
女警在劝解家属:“谁也不知道,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您节哀”
那位母亲却呜咽着掩面:“他在香山的时候,我还打电话让他注意安全,让他注意,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和那些人撞上啊,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平安安的,他都听话了,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报平安,只有那天”
她哭得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忍心起来:“只有那一天啊”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没有回复的信息像是尘埃一样,将永远不会再有回复的账号埋葬。
陆知寒的心脏,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倒一切的冰冷里,被猛地攥紧,然后绞痛起来。
“你能来接我下班吗?”
她想说的其实是:
香山附近出事了。
陆知寒,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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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表面的泥沙已经没有了,只有屏幕表面那些划痕,和划痕内细小的砂砾,还证明着,在这之前,案发现场曾经发生过多么猛烈的撞击和爆炸。
如果不是因为撞击偏离了原始方向,这手机恐怕都无法保存。
陆知寒一直紧紧握着那部手机,直到走出警局。
家属还在和嫌疑人的家属纠缠,尖利的哭声,争执声和无力的道歉混杂在一起,像是这夜里下起的瓢泼大雨。
夜宁静无风,陆知寒却感到他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冷风的刀锋将他的心脏分割得血肉模糊。
叶执打开了车门。
车上的人看着前几日的新闻,瞳孔沉淀着的深邃墨色颤动着,被切割成为没有边缘的白。
像是空心的,熄灭了的月亮。
陆知寒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手机,像是握着救命稻草,直到拿出钥匙,在一片漆黑寂静里打开门,想要打开那部他几乎没联系过,但已经是她留给他的最后手机的时候。
满是伤痕的手机却在闪烁两下之后,显示出电量为零,无法启动,然后倏地暗下来。
他尝试着起身去找充电器,找线,却只找到茶几上和那部失去电量无法联系的手机一样,满是划痕血迹的戒指。
那是她给他留下的全部东西。
充电器,还有一切和她有关系的物品,都连同那个已经化为残骸的行李箱一样,在爆炸中变得粉碎,变成了焦黑的碳灰。
他摸索着拿起手机,想搜索充电器。
被按到的头像却跳出提示:
“陆知寒”拍了拍“盛柠”,并告诉她我到家了。
握着手机的人动作一顿,眼睫和心脏一齐颤动起来。
盛柠的头像还亮着。
只记得要找充电器的陆知寒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即使找到充电器,他也永远不可能收到回复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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