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归去来兮
老人听得眼睛一亮,迸发出某种莫名的神采,却不出声,静静地沉思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开口:“公子,您说得很是动听。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被夹在蛮族与大夏这两个巨人之间,他们无论那一个都可以轻易将我们压成齑粉。要对两条防线进行防守,我们手上的实力定然不够,但如果我们只防卫一边的话,另外一个会马上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再说了,而且,若没有了外来输入,我们是很难以独立生存的。百族缺乏工业,我们的土地也很贫瘠,粮食刚刚能勉强自足。我们完全不具备独立的能力。”
“但我们有矿产,无比丰富的矿产!长老,百族闭关自守地与外界隔绝是没有出路的,为了弥补我们那规模不大的粮食缺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向人类购买,用我们铁矿和煤,用我们的钻石和晶体。人类的商人们对这些东西渴望得很呢!而在囤粮百载的各大封地里,他们富余的粮食堆积如山,完全可以解决我们不多的需要。”墨羽呵呵一笑,“不愿意百族发展的不是人类,是白家而已。”
“而为了解除东西两面的威胁,我们要善于利用蛮族与人类之间势均力敌的平衡,新生的百族政权可以宣布不参与战争,保持中立的地位——这是表面上,但实质上,我们是偏向人类一边的。因为在目前的情形下,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蛮族而并非人类。因为人类的国度并不统一,他们也没有将异族变成奴隶的习惯。”
“当然,也有可能蛮族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而前来攻打我们。人类会任由蛮族拿下百族的土地吗?一旦这种情形出现,我们将会得到人类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的粮食和精良的武器装备,有了这个,再加上百族天生战士,我们便可以组建自己的国防军体系了,这完全可以抵御蛮族的进攻!”
“可是,”老人微笑着打断他:“您所说的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人类为什么要援助我们呢?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叛军,是死敌。人类不会允许背叛他们的人好端端的活着的。”
“在政治利益中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长老。相比一个附庸于蛮族的百族来说,人类是一定会乐意看到在万仞关的北边出现一个强大的百族政权的,一个不但对他们构不成威胁,还会成为他们与蛮族势力之间的一个缓冲和战略掩护区的百族。人类可不仅仅只有白家,这些好处我看得到,人类中自然也会有人明白,为了这个,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扶持我们——甚至还有可能以自愿兵方式前来援助我们。您不妨看看,庞仁旭骑的战马,就是人类家族吕家提供的。”
老人随即开口问道:“可是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挣脱了蛮族的控制,又重新成了人类的附庸?就像千百年前一样,或者说,和去年我们投靠蛮族一样?”
“长老,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可以摆脱政治上外来势力对我们的一切控制,从道义上人类和蛮族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们了,为了满足他们的自尊心,我们可以同意将他们称为宗主国,但实质上,我们将恢复百族地区被奴役以前实行的自由传统,建立一个完全自主的地方自治政府。”
“但是我们被夹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间,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五年,或者十年以后,谁来保证我们的政权不被人类或者蛮族轻易地把持呢?谁又能保证公子您流落至此,不是一出出色的苦肉计呢?”
墨羽不禁头大如斗,他转而言道:“长老,百族今天的贫穷和衰弱,多数是由于历代统治者对你们的残酷剥削造成的。我们拥有无比丰富的资源,我们的道路无比通畅,我们的粮食生产可以自足——我们缺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缺!只要我们的政治获得独立,只要我们能熬过独立之初那最困难的几年,在五年以内,通过从外界输入工业的方法,我们就可以大幅提振我们的经济,我们会比今天富饶十倍;想想百族的天赋,那些稍加训练便能征战沙场的战士,他们将组成最强大的、能征善战的陆军,那时候不要说区区白家,就是蛮族也不敢侵犯我们的领土。我们将成为大陆的第五大势力,与蛮族、夏、商、周并立世间!”
老人不出声了。
小小的厅堂内,只有墨羽因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而引发的喘息声。
老人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墨羽的背后,那里除了素白的墙壁外,什么也没有,他却盯得入神,脸上表情十分丰富,眉头一会紧皱,一会又开朗起来,彷佛那面素白的墙壁上正在上演着十分精彩的故事一般。
墨羽也不出声了,他端起了茶杯喝茶。现在,需要陈述的一切理由都说完了,就看对方如何决定了。墨家的交相利自然不是让自己成为对周围国家有利的存在,同时拥有让他们蒙受损失的能力,从而生存,但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他的想法和计划。现在,能说的一切都说完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交了卷子的学生,在等待着最终的成绩。
庙宇中一片寂静,外面已经入夜,一片漆黑,可以听到,黑暗中晚蝉在树梢上的凄切的鸣叫。
过了好久,老人长长舒了口气,他对墨羽说:“对不起,我拒绝。”
墨羽感到意外,在刚才的那一番劝说过程中,他看得出对方是很感兴趣的。他不失礼节地问:“如果不冒昧的话,我能不能问,为什么?这是解放百族人民的战争啊,对你们来说,这是挣脱压制于你们身上锁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羽公子,两百年前,启与您说过同样的话,他也说要从蛮族的爪子下面解放我们。就为了这个承诺,我们的士兵与人类士兵并肩作战,为了反抗蛮族,我们毫无怨言地奉献了我们士兵的血肉和灵魂,奉献了我们种族最纯正最宝贵的血液,但结果呢?我们的奉献,换来了两千年的统治,近一千年的压迫。”老人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波澜却让墨羽心头震颤不休。
“两年前,一个披着大红袍子的人说:‘相信我,我给你们百族的独立!’那个人叫不笑。我们相信了他,我们再次群起反抗,殊死奋战。一年前,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三百公里的地方,我们手持禾叉、锄头的各族农民与装备精良的人类军队激战数月,我们都统计不出有多少万人战死其间。我们的士兵被白家的铁甲骑兵踩成肉泥,我们的老幼妇孺在白色锐金旗下烧成焦炭,整条村子、整个城市地被屠杀。”老人说着说着,竟显得无比老迈,就像是一个白发送黑发的普通老人,也许他就是一个,亲人纷纷离去的孤苦老人,他的嗓音中没有颤抖,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恸:
“我们付出了这么巨大而惨重的代价,但我们没有并放弃:一个民族为了赢得解放所能做的一切,我们都做到了,谁都不能指责我们不够勇敢、不够坚强、牺牲得不够彻底。但历史惊人的相似,我们再次被自己的盟友所出卖:不笑是白家的人,被两位高人惊走后我们只得同蛮族联系来阻挡人类的怒火。数十万将士的生命与鲜血,几百万人的努力,一千年来对自由的渴望和期待,一切的一切,我们浴血奋战的成果又被蛮族轻而易举地接收。哦!公子,你看那,我们敲锣打鼓地迎来了自己的毁灭者。”
老人神态安详,但他端坐的姿势、他平静的神情、他黝黑的眼神,无不笼罩着沉重的痛苦和悔恨,千言万语无声地汇成一句话:“我们被你们出卖得太多次了!”
对方彬彬有礼,对墨羽并没有任河的恶语相加,可墨羽还是感到十分难堪,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身为人类感到了羞耻。他想不出什么能为自己辩护,在这种血淋淋的历史事实面前,无论用任河言辞来表白自己的真诚都是苍白无力的。
老人继续说下去,面带微笑:“现在,公子您又再次来劝说我们继续奋战,用我们土兵的肉体和鲜血,去充当人类与蛮族战争的前锋吗?公子,您刚才曾把我们百族比做一只蝌蚪,我倒更愿意把它比做一块骨头,而你们人类和蛮族——”
老人停顿沉吟一下,忽然问墨羽:“公子,您看过两条狗为了抢一块骨头打架吗?”
墨羽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老实地回答:“是的,我见过。”
“那么,”老人悠然说:“那块骨头,它参战了吗?”
墨羽哑口无言。
老人叹气说:“我们累了,需要休息。”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表示他不愿意介入人类与蛮族的战争之中,也巧妙地下了逐客令。
墨羽站起了身子,施了一礼,说:“今天很高兴能见到长老,实在非常荣幸,在下深受教益。长老,如果您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欢迎您。”
老人也站了起来,微笑说:“彼此彼此,今天我也是获益匪浅。很抱歉没能答应您的要求。公子,您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人,日后如果有空,还请多来,我也很想与您多交流。”他起身拿起油灯送墨羽到庙宇门口。
在门口,布森村长带着几个百族人正在等候墨羽出来。墨羽向老人说:“您不必再客气了,到这里就行了。长老,我有一句话想说。”
老人微笑说:“请赐教。”
墨羽低沉了声量:“一个民族要走向自由,总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向着老人深深的一鞠躬,转身跟着那几个带路的百族人离开。老人整个人一震,随即镇定下来。
他呆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墨羽消瘦的身影消逝在夜幕中的小路上。
在回去的路上,墨羽的心情很坏,他满怀希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结果却被对方拒绝了。一路闷闷不乐。那些带路的当地百族人小伙子却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墨羽,让他很惊讶:“你们怎么了?”
“大人,您不知道,我们接送过很多人去见长老,长老从没有送谁送到大门口的,就连上次我们很多部落的首领们去参拜神庙,长老也只是把他们送到殿门而已。大人,您是第一个被长老送到大门口的,您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墨羽笑而不答,虽然提议被拒绝了,但在那位老人心目中,自己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这让他那受创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安慰。毕竟,他才十九岁。
在村头,笑遥生等人早就举着火把在等着他了。
看到他回来,不但他的部下们大大安心了,就连村子里的村民也安心了不少:他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笑遥生他们早就急得冒火,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对村民发出各种各样的威胁——这些威胁如果通通实现的话,就是整整一个军团的蛮族也应付不来,这给村里的百族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纷纷祈祷这个素不相识的公子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掉下一根毛”来,不然,整个村子就麻烦了。
笑遥生迎上来问:“阿羽,谈判进行得怎样了“。”
墨羽摇摇头,说:“长老没能答应我们的请求。”
李乐撇撇嘴角:“没关系,以前没有他们的协助,我们不是一直干得很好吗?我们总归会一直干下去的,直到把蛮族打倒为止!”
墨羽含笑说:“对,我们一样会干下去的。”他嘴上说得响亮,心里却明白,如果没有那位长老的协助,没有大规模的百族全民起义,没有那些迄今为止还停留在蛮族阵营中的百族联合军的反戈一击,如果单靠自己所统帅的少数人类部队想击败蛮族王国,那将是不可能的。
庞仁旭上来询问说:“公子,天已经很黑了,我们是今晚走还是明早走?”
墨羽想了一下说:“我们就在村外宿营好了,明天早上再启程。”
夜晚,人类士兵纷纷在村外的林子边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帐篷,准备露宿。深夜,当众人都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时,墨羽却难以入睡。在厚厚的行军毯上,他辗转难眠。第一次,他为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事业是否能取得成功产生了怀疑。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蛮族的残暴,也低估了百族种族对剥削者的忍耐力?他们能忍受白家千年的压迫,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受蛮族一、两百年呢?蛮族的统治才刚刚开始,百族的民众已经习惯了忍耐,比起揭竿而起,他们更愿意的是等待和观望,他们抱有希望,期待着统治者明天会不会比今天更仁慈点,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可以忍受着目前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如果百族民族普遍抱有这种心态,墨羽明白,自己完全没有机会。
在他的战略考量中,百族的人口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一旦和蛮族正面交锋,他们将成为自己最可靠的后方支持和战略兵员补给,同时也对蛮族的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但他们如果站在蛮族那边的话,自己必败无疑,跟随自己的所有战士都将会以战死告终,自己是不是该现在就把这场闹剧结束了呢?
自己全身无脉,寿不过百,何必于此间,带着信任自己的人,亲赴火海呢?
回家,做个二世祖好了。
一时间,墨羽心里想了很多很多,再也难以入睡。他披起了衣服走出去。皎洁的月亮悬挂在黑黝黝的林子树梢上,夜静如水。部队的营地宿营在林子边上,一边是沉睡中的村子,一边是静悄悄的树林,一边是旷野荒凉,还有一边,月色下的小路通往今天去过的神庙。
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墨羽想起了墨家,想起了她的古灵精怪和神经大条,心里一阵阵的郁闷,一阵阵的惆怅。
那几个月的相处,初时不觉得什么,直到那一天李乐嫌弃车帘后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才觉得怅然若失。
他心中一阵烦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墨葭啊,这个时候,千里之外,你是否也对着这一轮明月出神呢?
他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火气,懵懂的情愫在两个月的逃亡中不经意的刻入骨髓,愧疚和思念将这份感情淬炼的无比坚实,而这份感情在平日无甚作用,可此时,当巨大的挫折击溃了他,当他觉得再无希望的时候,这份感情不由分说的占据了他的心扉,他的五脏六腑。
他白袍一振,自语道:“墨羽啊,你明天一早启程,回到大营,就去给大家发遣散费,随后带领大家从小路返回人类内地。你赶紧回到墨家,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好吃懒做吃穿不愁的二世祖就好,没准还能迎娶墨葭。反正你全身无脉,名声也臭了,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就好。”
话一出口,像放下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是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既然百族民族自己愿意被蛮族压迫,那就让他们去吧!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是先祖墨子那样的人物,没必要为他们操这个心。
只是,焉知这种感觉不是所谓的,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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