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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六章 终结(一)


二百六十六章终结(一)

        京师。

        短暂的普天同庆狂欢过后,朝中又陷入一片空前大乱。

        改土归流、苗疆分兵永镇、多派流官教化蛮夷等种种喧嚣要么被圣天子不动声色地留中不发,要么被朱燮元为首的一派据理力争,总算差强人意地应付过去。然后,就节外生枝地闹了一出小插曲:朱燮元力辩不可叫罗乾象分屯苗地以免其做大的折子,被一字不漏地发在朝廷的邸报上!这下好了,整个大明都知道了这件事——当然包括已经被封了高州伯的总兵官罗乾象本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单纯的疏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大明并没有什么《保密法》——萨尔浒之战,兵分四路哪一路谁做主帅走哪条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汇合等等,统统白纸黑字在邸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努尔哈赤舒舒服服坐在热炕头上啃着烤猪腿就全了然于胸……这等“小事”,当然没人会在意。

        朱燮元看着邸报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去追究,不仅立即会陷入“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不是心虚为什么会怕公开说出来”的烂泥潭里永远纠缠不清而且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更会将此事推波助澜,导致与罗乾象为代表的苗裔将领集团的关系急剧恶化。

        总兵官是正二品武职。当然,武职的正二品,其实际地位比文官品秩仅正四品的知府还略略差了些,莫说身为大学士的阁老,即便是尚书巡抚按察使,收拾个武夫那也叫轻而易举。不过,此时的罗乾象已经受封高州伯,这个身份便完全不一样了!

        中国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究其本源,其实来自于春秋的分封制度。周天子分封天下,同样是有封国的“国君”,诸侯按功劳大小分为五等:第一等称“公”,这一类比较特别,要么是死后追加的褒封,要么是王畿内的诸侯,如周公、召公,要么是与周王室关系特别密切的,如滹国、虞国的国君;第二等称“侯”,这些都是大国国君,比如齐、鲁、卫、晋等国;第三等称“伯”,小一些的诸侯国君,如曹、毛、郑等国;第四等称“子”,特指蛮夷之地的诸侯,如楚、吴、越、莒等;最后称“男”的,是特别小的小国,如许国。再后来周天子式微,所谓的礼崩乐坏,所有诸侯都给自己升级,一开始是都叫公,齐桓公晋文公什么的,再后来有了称王的也有了称帝的,唯恐不能鹤立鸡群——其他虽比不过,名号比你牛也可以关起门来自豪一下。直到嬴政横扫六合,给自己发明了个唯我独尊的“皇帝”称号,原本属于封国国君的五等爵便降格成为贵族的等级高下标准了。

        再到大明,国朝初定,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们都被封了公侯伯三等爵位——子爵和男爵两个头衔太低没人领,也就形同作废。明朝的爵按受封对象的身份分两种,一种是宗室,一字亲王、二字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那些;一种是外戚勋臣,就是公侯伯。理论上,爵位也有对应的官秩上的品级,公对应一品,封地应该称国(国公)、侯对应二品,封地称郡(郡侯)、伯对应三品,封地称县(县伯)……天朝是礼仪之邦,为了细分尊卑,同一等爵位里还要再分个高下,那便在“勋位”上做文章。比如刘超和罗乾象,一个是绥阳伯一个是高州伯,二位都是“伯”,这时就要看“勋”:刘超是对标正三品的“上轻车都尉”,罗乾象是对标从三品的“轻车都尉”,刘帅比罗帅略胜一筹,一目了然。

        这里还有一个“超封”的概念。爵位并不是随便封的——你本身就有二品官职,那么再授爵,就应该授与之对应的侯爵、本身是三品官,那就该受封伯爵。理论上如此,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个资历问题。所谓朝廷名器不可轻许,刘、罗二人的官职虽都属于二品,但军功、资历、尤其是圣上的信任等当然谁也不能跟孙杰比,授个伯爵已经算非常大的恩典了。也有例外,圣天子特别喜欢的人,或者真的立下了不世之功,本身哪怕是三品四品官,圣天子非要赏个侯爵,也行。这就叫超封。

        爵位有对标的品级,身份地位上却不能这么算。怎么算呢?算“超品”——也就是说,只要有爵位,你的地位便高于只有品级的普通官员。举个例子,罗乾象的高州伯身份要高于朝廷里的六部尚书(还是仅限于名义上哈,别当真)。

        最后,大明祖制,公侯二爵位只能授给武将,文官授爵以伯而止。《大明律》卷二《吏律·职制》:“凡文官非有大功勋于国家,而所司朦胧奏请辄封公候爵者,当该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斩!”连提要求的带背后怂恿的一律砍脑壳,就问你怕不怕!

        话虽如此,文官若是想得个公侯的爵位也不能说完全无望,倒是还真有一条路:去死吧——死后可以追封,这个没事。

        爵还分“世爵”和“流爵”两种。世爵可世袭,流爵只限一代。不过到了中后期,帝国财政越来越紧张,实在拿不出钱养越来越多的闲人,本着亏谁也不能亏了老朱家的原则,外企勋臣的世爵逐渐废除,最多只能袭一代而已了。

        孙劳刘罗诸人被封的都是流爵。但这也不行啊!一帮子粗鄙武夫,还有蛮子,不是侯就是伯,一股脑都骑到十年寒窗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的脖子上来了,这叫什么?这叫斯文扫地、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啥?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子好男儿?我呸!“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乃好男儿”,懂吗?一帮子丘八算什么东西!

        因为奢安之乱闹得太大也持续了太久,巡抚都接连死了好几个,一开始听说被平了,大家都高兴得昏了头,圣上的恩旨发下来谁也没想起来应该蹦出来添把堵。等到这股狂热的劲头过去,终于有人醒过味儿来:那个老朱头也还罢了,再怎么不对付总算斯文一脉,可那些武夫算老几?不就是有膀子力气能砍人么,一群会说话的牲口啊!凭啥一下子全变超品了,以后叫咱们这些满腹经纶深明大义的翩翩君子还怎么欺负丫的?!

        可当时一高兴忘了拦,圣旨已经发下去生效了……那就玩阴的呗!所以,前有分兵驻屯广派流官之请,后面再来一出儿广而告之挑拨离间。

        不过,还是没收到预期的效果。

        孙杰提前已跟罗乾象认真聊过,听到(罗总兵的出身远不如安云翱,不识汉字)邸报后,罗乾象特意去找了朱燮元,不仅诚心实意地道谢,竟然还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大礼:“罗某是个啥也不懂的蛮子,但还分得清好歹,老大人是为了某全家好,某替祖宗儿孙谢过老大人!嗯,就是这样。”

        这还了得?

        得继续折腾!

        怎么折腾呢?

        好办:在兵费核销和功劳上做文章。

        庞大的资金、吃掉的粮草、动员的劳力、消耗的物资……所有这些帝国财政肯定要补贴,不过只会补贴一小部分,七成多要由战乱涉及的各省分摊掉——具体哪个省摊多少、报上来以后又能核下去多少,这里面便大有文章可做!

        此外还有功劳。孙杰的编制在京营,不归地方,但劳顺所部是川军总是事实吧?罗乾象勉强也算四川的,刘超原来的编制在广西,在贵州打了那么多年,就算黔系将领好了、陇氏安云翱算滇军,那乌撒府的设白到底是算四川(行政区域)还是云南(没有陇氏安云翱之助这蛮婆子连命都保不住)还是贵州(安效良以前可是一直跟贵州的水西一伙啊)呢?各省的军功哪个大哪个小总要议一议,没毛病吧*?

        为啥非要分功到省呢?因为要算各省文官们的赞画之功啊。打仗嘛,砍人只是最最等而下之的一方面!汉高祖怎么说的?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得靠萧何,你就说对不对吧!所以呢,抛开现象看本质,功劳,咱们文官得占大头!

        嘿哟,差点忘了,还有其他问题呐!早先时候某些大人把朝廷官职当儿戏甚至人情,也不管出了力没有到底值不值就滥赏了一堆蛮夷,这个也还罢了,那安效良和莫德几个可是走投无路才降的没错吧?以前犯下那么多的滔天大罪怎么算,难道就一笔勾销了吗?!要是这样,岂不是谁都能先作乱,打不过一降就完事了呗?是不是这个理儿?

        ……

        本着没有矛盾就要创造矛盾、小矛盾一定要挑唆成大矛盾、大矛盾一定要激化成一场灾难的优良传统,整个京师官场变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要站队,清流们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非为同道,便是仇敌!想置身事外不掺和明哲保身?咄,奸佞,参你!

        这回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一直病恹恹的圣天子再也受不得过山车般大喜大落的心理刺激,再加上非要强撑着献捷太庙,受了风寒,身体状况迅速恶化起来。李世忠急红了眼,叫东厂找茬抓了几个吵吵得最凶的关到镇抚司狱里,没想到真有人仿佛中了邪,大牢里一口一个竖阉地疯喊,李公公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上了手段,结果整死了几个。

        这下,表面上倒是没啥动静了,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狂飙前的宁静,一股汹涌的暗流正在酝酿激荡,即将掀起一场席卷帝国的滔天巨潮。

        *这还真不是我瞎扯,在真实的历史上,奢安之乱平定以后,是川军功劳大还是黔军功劳大朝廷里朱燮元的对头们确实曾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是原本并肩作战的战友反目成仇,川黔二省势同水火,后来矛盾激化到张献忠流窜过来大家相互见死不救甚至彼此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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