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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九章 作死


一百八十九章作死

        与前不久的播州之乱如出一辙,已把孙杰牢牢拖住近两年之久的奢安之乱,其实完全是大明的官员们自己变着花样作死无中生有折腾出来的。客观地说,奢安两家真的可以算脾气好的——换做其他大多数人,很可能早就反了。

        大明的西南边陲,确实比不得富庶的南直隶和湖广,但官员们的日子过得却相当不差——因为他们手里有一把刀:改土归流。

        咱们讲过,真正每天真心惦记实施改土归流的,大多是京师那帮嘴炮,因为打输了是前线那帮家伙太废柴有负圣恩,打赢了自己便可坐收“定策之功”啊,何乐不为?当地官员反而并不真心想这么做。道理很简单:这帮蛮子若是真反了,自己铁定第一个掉脑袋!而且,真改成流官,直接从穷得叮当响的土人手里刮,费劲巴拉地才能抠出来几滴油水?远不如敲诈土官来的方便。

        不过,不真想不代表嘴上不喊得声震云霄——当地一直由世袭的土司管理各个部落,手里有这个大杀器,时不时在各个头人脖子上比划几下,还不是要啥有啥?这些蛮夷都是一根筋,哪能理解咱汉官们嘴上喊一套手下做一套心里想一套的博大精深?

        土司和部众们被牢牢吃定了。汉官们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老土司死掉,因为朝廷规定,土司承袭时,无论距离京师多远,新任土司都得赴京受职,并接受印信、号纸,否则不算数——因土司领有土兵,宣慰使、宣抚使、安抚使等官职属于武职,所以由兵部武选司画圈儿、土知府、土知州、土知县等文职土司,则由吏部验封司点头——朝廷六部的老爷们哪里知道哪个老土司挂了新土司是谁?得由地方查验后上报!所以……

        啥?你爹死了?哈哈哈太好了!哦,不对,本官闻讯,悲憾不已,哈哈哈哈。你要继承职位?嗯,有道理!世袭便是父死子继,没错。掏钱吧!多少钱?放心,本官跟你爹是老交情了,只是象征性意思一下而已,只收你两千两,够不够意思大侄子你自己说!额,对了,本官只是个从四品的兵备道副使,所以只要这么多,其他大人们那里你也要有数哈……嗯,还有京师的大人们……总之,这事情办下来……嗯,你先预备三万两吧。啊?没钱?哦,本官很忙,得回头核实清楚了再帮你上报,你先回去等着吧!核实啥?废话,得证明你爹是你爹啊,你有证据么?等多久?放心,很快的,有的才等了二十几年就批下来了!

        对土司这样,对土民那就更厉害了。贵州提学道刘锡玄实在看不下去了,亲笔记载:“官兵渔肉黔人,既极残酷。有过苗仲寨者,苗仲具鸡黍,称主人甚谨,临行,辄破算器,加楚折焉……流官之脧削土司,真可痛恨。然土司之孱弱忠顺者尤被困。纵衙隶脧土司者十人而九,弱怒色,强怒言久矣。”官兵路过苗寨,苗人杀鸡宰羊一口一个“主人”,临走砸人锅拆人家还把人家打一顿!划重点,注意这句话:“土司之孱弱忠顺者尤被困”——越是逆来顺受的越往死里折腾你!

        谁让你好欺负的!

        奢崇明之乱,源起老土司奢效忠之死。奢效忠的正妻无子,把侄儿奢崇明视如己出养了十几年、侧室有个庶出子叫奢崇周,为了老土司的继承权,两拨人打起来了。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两拨人打得那么厉害,大明官员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于是永宁总兵郭成,参将马呈文断然出兵——趁两帮人马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把奢家给抢了!奢家老寨里的人,男的杀,女的淫,抢完浮财……这帮官军扭头回营了!史载,“奢世九世积财,搜掠一空”。

        长话短说,奢崇明终于打败了奢崇周(停战,各占一片土地,不久奢崇周死了,奢崇明算躺赢),应该承袭永宁代宣抚使了吧?呵呵,没问题……掏钱啊,老规矩。啥?家都被官军抢成白地了实在没钱?呸!别跟本官扯那些没用的,没钱快滚!听好了哈,本官不给你上报可不是因为你不给钱,而是因为“行堪未定”!懂?本官可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别到处瞎逼逼,否则么,黔省川省虽属边陲却都不是法外之地,小心差人跨省拿你!

        可惜,奢崇明是个蛮子,没被吓住,还真把事情吵吵开了。朝廷当然是至公至正,很快,处理意见下来了:郭成,马呈文给予警告处分,罚俸三个月!

        结案。

        抢了一千万,罚款五十块。这处罚……未免有点太严厉了吧?

        嘿嘿,二位将军抢来的钱都分给谁了?你猜。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总兵大人打好了现成的模板,部将们开始复制粘贴。四川都司张神武和参将周敦吉再次纵兵进入永宁宣抚司,大肆掳掠,奸淫妇女,作为抢劫的副产品,彻底摧毁了普市所和摩尼所——“数百里内荡为丘墟”!

        奢崇明再次投诉。这次朝廷的措辞异常严厉:周、张二人“矫命兴师,虏掠黔刘,贪纵淫暴,因激变”,要承担全部责任,按律当斩!

        实际处罚呢?

        警告+罚俸三个月。

        这就完了?

        当然不可能!

        惹出这么大乱子,怎么能这样就算完了?要吸取教训,严格避免今后类似事件的发生!解决问题要抓核心,这些事的核心就在于……

        奢崇明身上!

        被杀了几个人、被抢走点东西就敢上告朝廷命官?还他妈告了两次?分明是心怀怨望啊——这毛病可不能惯着!否则以后动不动就来一出越级尚访(错别字),我们大明官员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两袖清风造福百姓?启禀圣上,这地方,“夷性犬羊,桀黠不逊,侵克无常”,臣以为还是早点实行改土归流的好!

        奢崇明当然知道地方官们在不停地使坏,但他还是忍着。永宁监生陆登瀛(注意,只是个监生哈)找他勒索谢礼,钱不多,他给了、参将周敦吉被罚后对他当面破口大骂,他忍了……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地方文武眼里已经成为一个不除不快的榆木疙瘩绊脚石。

        赤水卫的军官为了扩大自己的军屯(也就是私田),抢夺土人的土地,官司打到贵州巡抚张鹤鸣那里,张巡抚给朝廷的报告是:奢家早有反意,跟官军争田是有意抗旨、谋逆!要密切防范。

        大明果然是大明,完全不长记性——播州之乱的源起,不就是万历逼杨应龙出兵去抗倭援朝么?现下辽东那里后金闹腾的太凶,嗯,这回该叫奢崇明出兵了!

        没事一定要找事、挑起小事千方百计得变大事,大事则要进一步催化成灾难……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把事情推到完全不可收拾的绝境就不是大明!

        奢崇明不是杨应龙,他还真服从命令,亲自带了两万人上路了。

        奢家出人命替你打仗,万里远征,全靠两条腿从贵州走着去东北,沿途朝廷怎么也得给预备点吃的吧?对不起,没有!好吧,没有也行,发点军饷安家费咱们自己买窝头凑合呗?朝廷说这个没问题。嗯,奢崇明选择了相信朝廷。说好了到重庆朝廷就给军饷,每人二十两合计四十万两,朝廷后来说按十七两给,奢崇明也答应了。

        你还别说,朝廷真给了。嗯,给了十分之一,四万两,就这些了,爱要不要!奢崇明抱怨了几句,最后也还是收下了——但此举又惹怒了一位大人:巡抚徐可求。

        哟呵,这四万两你他妈还真都收下了?你这个蛮子是真不懂规矩哈。也罢,本官来教育教育你!徐可求指着奢崇明的鼻子:“两万人全是老弱,你这蛮狗什么态度?分明是应付朝廷!全给老子滚回去,换一批精壮的来!等等,为了避免你转一圈再原班人马领回来糊弄本官,也为了在辽东战场识别敌我,你的兵要全部刺面,脸上都给老子黥了印记再走!本官严正警告你:叫你回去换人是本官慧眼如炬识破了你欺瞒朝廷的伎俩、若是因此耽误了时间误了军机,一切责任都由你承担,小心你的狗头!滚!”

        一直弓着身的奢崇明闻言缓缓挺直了腰杆,擦了擦脸上的吐沫星子,冲徐可求笑了:“全部黥面?我们出人命替你打仗,无粮无饷却要被当作犯了罪的人一样脸上刺记号?老弱?好,叫你看看我的这些老弱的能耐吧。儿郎们,把渝城给我拿下!”

        奢崇明的女婿樊龙一声大吼:“刺面?俺先给你这老狗刺一下!”一槊捅进徐可求腰际,把人挑起来在空中抡了个大大的圆弧,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早已忍无可忍的土兵们一拥而上,徐可求和二十余名汉官转眼间被乱刀剁成一块块碎肉,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明军见土兵真动了手瞬间崩溃,丢盔弃刃哭号着四散奔逃……一个时辰不到,偌大的重庆城陷于奢崇明统带的这帮“老弱蛮夷”之手!

        奢安之乱正式爆发。

        出乎大明官员们意料之外的,贵州的安氏竟跟奢崇明联手一起反了!在他们的判断里,以前播州杨应龙作乱时,安氏曾坚定地站在了朝廷一方——要知道,安杨两家可是姻亲关系啊!奢崇明和安家一直为了地盘打来打去的,算仇人呢,正好鼓动安家去跟奢家死磕拼个两败俱伤,怎么可能联手造反?

        可惜这帮汉官老爷们都是选择性记忆——他们此刻只记起了播州之乱时安家帮大明平叛,却忘记平了叛以后,自己是如何回报他们的。

        土官被勒索、土民被欺凌等常规节目安家当然一样也没落下,这个不消说。协助朝廷平播州杨乱前,朝廷答应会划拨几块杨应龙的土地作为赏赐,平乱以后,一只又一只大人一头拱出来痛心疾首地喊,如果给了他们土地以后便是尾大不掉!还好,杨乱的伤口还没结疤,总算有几个明白人问了一嘴:安家如果因此也反了,你们几位谁去平乱?这些只大人们于是一缩头又装听不见了……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朝廷许了,地方上又扯皮了好久才兑现了一部分。幸好,安家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嘴上倒也没说什么。

        为了控制安家,明廷在贵州广置卫所,二十多个实土卫所在安家周围环伺虎视眈眈。比较过分的是,除了随时被完全不讲理的各等文武打秋风,这些卫所的军屯也逐渐变成大小军头的私田。得寸进尺,军官们不断蚕食安家的土地,安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等协助朝廷平乱立下大功的安尧臣去世,其子安位该承袭世职。由于交不起各位大人们的好处费畏惧勒索,小安子迟迟不敢袭职,宗祖大权掌握在其母奢社辉和安尧臣弟弟安邦彦之手。最最缺德的,贵抚张鹤鸣因为奢社辉曾经与奢崇明的儿子奢寅因为土地纠纷闹过矛盾,便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与巡按御史杨鹤联名上奏朝廷:趁安家少主安位年幼未成气候,“仰我鼻息”之际叫上奢家一起发兵征讨,彻底实现改土归流!

        献完这个把功臣儿子趁小砍死的安邦定国之计,公忠体国的张大人迁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拍拍屁股回家了——名声、官职都到手了,陕西那里又穷又乱,张大人才不去呢!

        以张大人为代表的大明官员们显然忘记了两点:

        1、安家的奢社辉确实与奢寅有过纷争。不过,除了安尧臣的妻子以外,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奢寅的亲姑姑!奢社辉是奢崇明的妹妹,两者的矛盾是姑侄之间的家务事!

        2、贵州官场土流混杂,人家在当地已扎根一千七百余年,你们要把小安子斩草除根的想法,竟然还要拉人家亲舅舅一起动手,安家早就知道了!

        那么问题来了:谁是真傻子呢?

        听到姻兄奢崇明忍无可忍反了,安邦彦跟嫂子一商量:与其帮这个朝廷镇压亲人,然后再等着朝廷过来砍自己全家,不如……

        也反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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