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祖孙
哀莫大于心死,对于母亲的反应,海菱已经无话可说,只得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沙发上那个呼噜震天、满脸横肉、无耻龌龊的人让她感到无比厌恶与恶心。
海菱将身体弯成弓形横躺在床上,虽怨恨命运的不公,可事已至此,她已无能为力。她的身上各类形状可怖的斑痕依然清晰可见,悲伤的眼泪再次止不住地簌簌流淌下来,身体上的痛算得了什么,心里的痛才真叫人伤心欲绝、万念俱灰。
她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未来?她还有未来可言吗?她曾经踌躇满志、心心念念的未来已经挥手远去。如今,和暖灿烂的阳光已经被阴郁厚重的黑云遮挡,澄明清澈的河流汇入了脏污不堪的水沟,她确定自己没有未来了。
想到这,她突然从床上坐起,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一把锋利的美工刀,颤抖着将它放在自己右手手腕的位置上,心想:“这一刀下去,应该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吧,应该就完完全全解脱了吧。”可是,海菱握着美工刀的左手犹豫了很久,始终没有狠下心割下去。
她心中满是不甘,该死的是那个畜生,而不是她啊。海菱放下了美工刀,把头蒙进被子里大放悲声。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黑暗吞噬,连同那一点点的自尊心也被黑暗慢慢地蚕食、吞没掉了,自己这一生恐怕都要在痛苦与恐惧的支配下坠落沉沦了。那如刀如锯、如箭如刺的记忆所氤氲出的苦涩深深地扎根在她心底,即使在搁浅的岁月里,时时也会苏醒过来然后在满目疮痍的心上划上无数的伤痕,直至血流满地。
海菱辗转往复,又再次和远在乡村的外婆生活在了一起。曾经瘦高干瘪的外婆似乎比以前憔悴多了,眼神已不似以往的神采奕奕,半黑半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庞无不向人们昭示着岁月对她的苛待,唯有不变的是外婆对深色衣服始终如一的喜爱及嘴角终年上扬的慈祥柔和的笑容。外婆现在住的这栋房子虽然老旧破乱,但还是母亲小时候外公亲手所建造,转眼间三十载的时光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而外公的尸骨都已化为了一抔黄土。
海菱曾在父亲离开一年后,也和外婆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的她在初尝亲人离世的痛苦后再次尝到了生活的艰辛滋味,可她一点也不伤心难过,因为她坚信母亲终有一天会来接她,她只需耐心等待。可在这一次,母亲是真的放弃她了,她心也已凉透。
外婆再见到外孙女自是无比高兴,虽然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很是痛心疾首,但对于眼前这个争气而又懂事的外孙女又是极尽疼爱。质朴心善的外婆心疼外孙女很小失去了父亲,而母亲又一无是处,不思进取,几乎未尽到过做母亲的责任,便将自己对女儿的爱全部倾注在了这个外孙女身上。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海菱并没有告诉外婆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只是骗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因此,外婆并不知道海菱的遭遇,她只是单纯地以自己所认可的最适宜的方式来善待自己的外孙女。
刚搬去外婆家的那段时间,海菱成日里闷闷不乐,不思饮食,整个人形销骨立,精神萎靡不振,学习成绩也直线下滑,外婆以为她只是学习压力过大,又太过想家,于是经常清晨拖着孱弱的身体步行六七公里到集市上购买新鲜的食材,给外孙女做她最喜欢的金针菇炖粉条肉丸子等菜肴。口味和看相虽抵不过高档餐厅和星级酒店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但这是外婆目前所能给予外孙女的最好的东西了。
有时被路上的石块绊住了脚,磕伤了膝盖,外婆都不曾告诉过海菱,免得让外孙女担忧和分心,而自己则会强忍者疼痛硬撑着料理完所有的家务事。从高二到高三,从高三到高考结束前,每次海菱收假从外婆家回校上课,外婆都会站在高高的水泥门槛边对归校的海菱大喊:“菱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像你那没出息的妈一样。你啊,千万不要担心我,我身体还硬朗的很。”没回说完这些话,外婆都会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泪水,感觉外孙女每一次离家就像是一次永远的别离,生怕再次见面就会是来世。
如果没有外婆,海菱是支撑不下去的,正因为有外婆朴实又暖心的陪伴,海菱才能重拾生活的勇气。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每逢年节假日一家人都会来看望独居的外婆。父母帮忙整理屋子,而外婆带着她到山间的小溪里摸河螺和螃蟹,又或者到自家的菜园子里摘菜、挖红薯,有时也会去小溪对岸的山上摘葡萄和橘子……曾今这样鲜活丰满的日子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外婆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柱。
不久后高考结束了,海菱虽没有考上她梦寐以求的清美和京大,但她收到了地处沿海地区的一所重点大学——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虽有些失落,但依然心满意足了。她想趁着暑假带着辛苦了一辈子却从未享受过生活的外婆到附近的旅游胜地参观游览尽尽孝心,可是在出发前几天,外婆却意外摔倒在了自家菜园子里。
在医院icu病房里苦熬了二十多天,外婆依然没能被救回来,她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海菱深刻记得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的外婆曾有气无力地在她耳边说:“菱啊……菱啊……你那个妈……是指望不上了,我……恐怕也指望不上了。你大了,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不要怕……好好活……知道吗……”海菱每每想起外婆最后的叮嘱,都会哀恸得泪流满面。
后来,在热心的村民和村委会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海菱才给外婆筹办了葬礼。外婆只有海菱的母亲一个女儿,外婆去世的消息,海菱没有告诉自己母亲,也不打算告诉母亲。
外婆下葬那天,烈日毒辣得像是要剥去人的一层皮,海菱顶着酷热难耐的骄阳跪在外婆的墓碑前哭得声嘶力竭,并不停地磕头,尽管额头磕出了血也不打算罢休,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旁人看了无不落下心酸与悲伤的泪来。身体虚弱的她也因体力不支瘫倒了,最后在一个村委会婶子的搀扶下才勉强回到了外婆空荡荡的家中。
村委会婶子走后,这个破旧落寞的家就只剩海菱一人,累极的她在朦胧轻柔的细语中沉沉地睡去了,梦里她在正屋门前立着的水缸边淘米、洗菜,而外婆则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抡着大斧子劈柴,斧头随着外婆挥舞的手臂一齐摆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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