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名分
春落和夏知搀谢昭华回了屋。
谢昭华垂着眼眸,一脸失落,把手从夏知身上抽回来。
许则明抓着她手腕时,夏知吹了声哨,不过片刻,暗卫便从屋顶上跳下来。
察觉到主子对她的疏远,夏知心里一沉,回屋后屏退丫鬟,二话不说,跪到谢昭华身前:
“姑娘听奴婢解释!”
谢昭华没有理会她,径直坐到铜镜前,示意春落伺候她卸钗盥洗。
谢昭华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温婉和善的模样,从未摆过什么臭脸色,可这会儿,她的脸阴得厉害。
春落从未见过谢昭华这般淡漠失落的神情,扫了眼心虚跪地的夏知,惴惴不安的替谢昭华卸金钗。
春落不傻,方才情急,夏知不过吹了声哨,就有暗卫现身保护主子,想来,暗卫是在姑娘身边跟了很久。
但姑娘不知暗卫一事。
若姑娘知晓此事,夏知又怎会平白无故的跪在地上呢?
画竹这会端来刚煎好的安胎药,瞧夏知死死跪在地上,心生疑惑,再瞧了眼沉着脸的谢昭华和小心翼翼的春落,立马察觉气氛不对劲,打起十二分精神:
“姑娘,安胎药好了,张大夫说明日来给姑娘把把脉象。”
画竹把安胎药端到谢昭华跟前,亲手递给谢昭华。
谢昭华此刻散了发鬟,三千青丝垂肩,眉间却寂寥落寞,仿佛神坛之上的清冷神女,不食人间烟火。
安胎药的清苦气味飘了出来,谢昭华静静打量着那碗安胎药,嘴里不由发起苦来。
她端起安胎药,蹙了蹙眉头,一口气把药喝完。
谢昭华全程不发一言,漱口净面后,由春落伺伺候着上榻安歇。
她没有要罚的夏知意思。
夏知自己心中有愧,她要跪,那便由她跪着吧。
谢昭华累极了,盖着薄被,很快沉沉睡去。
是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生下一个男孩,记作谢昭华在苏州抱养的养子,唤做谢仲凌。
小仲凌很懂事,乖乖巧巧,不哭不闹,从不叫谢昭华操心。
谢昭华告诉谢仲凌,他是她亲生的骨肉,可生父是谁,谢家闭口不提。
谢家上下,没人敢谢告诉仲凌真相。
有一日,三岁的谢仲凌和五岁的谢仲修在庭院玩耍,两个孩子不知什么起了争执,谢仲修面红耳赤,把刚会走路的谢仲凌一把推到地上:
“竹蜻蜓是爹爹亲手做给我的,你要是想要,就找你爹爹做去,凭什么抢我的?”
“你是姑母亲生的又如何,还不是个没有爹爹的野孩子?”
三岁的谢仲凌懵懵懂懂,被推到地上后哇哇大哭,嬷嬷怎么哄都哄不好。
谢仲凌被谢昭华抱在怀里后,一双眼哭得通红,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小手紧紧搂着谢昭华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阿凌要爹爹……阿凌要爹爹做竹蜻蜓。”
“修哥哥有爹爹做竹蜻蜓,为什么……为什么阿凌没有爹爹?”
“野孩子,呜呜呜,修哥哥说,阿凌是野孩子,阿凌不要做野孩子,阿凌要爹爹……”
……
阿凌不要做野孩子。
谢昭华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泪打湿了枕巾。
她躺在榻上,咬牙攥着锦被,不让自己哭出声。
谢家众人顾及谢昭华心绪,即便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舍得在谢昭华面前说如此不留情面的话。
偏偏许则明说了,说得这般直截了当,字字句句往她心窝里戳。
可许则明说得对,是啊,这个孩子,日后要给他什么名分?
她谢昭华的孩子,理当花团锦簇骄阳似火,堂堂正正明明朗朗,怎能被唤做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孩子?
想到这里,谢昭华心疼得厉害,起身抱住膝盖,缩做一团,颤着身子抽泣起来。
谢昭华平日心气高傲,比谁都要强,哪怕被宣祈休回谢府,也从未如此狼狈的哭过,只是闷声落了几滴泪。
为母则刚,怎么她当了母亲后,反而变得脆弱爱哭起来?
跪在地上的夏知闻言匆匆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账前,掀开账幔,跪在榻前,轻轻拍着谢昭华的背,哽咽道:
“都是奴婢的错,姑娘莫要伤心,担心哭坏了身子,对小少爷不好。”
夏知一脸自责,她以为,谢昭华是因她深夜抽泣。
谢昭华不愿狼狈的一面叫别人看见,很快止住了抽泣平复下来,伸手摸了摸夏知的头:
“傻丫头,无须自责,我只是……替腹中的孩儿伤心”
“三更半夜,我身子乏得很,实在熬不住,有什么话,你明日再禀。”
屋里只留了一支烛火,夏知抬起满是泪痕的头:
“姑娘,暗卫是陛下派来跟在姑娘身边,护姑娘周全的,没有恶意……”
听到“陛下”二字后,谢昭华明显怔愣片刻,随后挤出一丝苦笑:
“我知道,我都知道。夏知,我真的不怪你。听话,跪了那么久,快下去歇着,明日再说。别忘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小人,经不起折腾。”
夏知愧疚不已,到底顾及谢昭华的身子,欲言又止,仔细替谢昭华掖好被,向谢昭华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退了下去。
是夜,谢昭华躺在榻上,千头万绪,转辗反侧,彻夜难眠。
次日,天将将现出鱼肚白,谢昭华起身,唤了春落伺候梳洗。
春落瞧见她眼下的乌青,吃了一惊:
“姑娘昨儿夜里没休息好?奴婢待会拿鸡蛋替姑娘柔柔,消消乌青。”
谢昭华点头默许。
春落替她拿了身淡蓝的苏绣锦裙,谢昭华未施粉黛,皮肤白皙,衬得她大方素雅,惹人怜爱。
用过早膳,谢昭华挑了些补品和金钗首饰,准备去前院拜会秦婶婶和她三个儿媳。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给秦婶婶和三个妯娌送完礼后,谢昭华跟着秦梵,一路去了秦梵的房屋。
“昭华,叔父寿辰将至,嫂嫂不大得空,没怎么陪你,在秦府可住得习惯?”
谢昭华和秦梵坐在浮雕紫木软榻上,笑着点头:
“嫂嫂多年未回苏州,尽管去忙就是。府上各处雅致精巧,下人细心周到,一应安好。”
秦梵亲自替她斟了茶:
“那就好。等我抽了空呀,就带你四处逛逛。苏州也算半个鱼米之乡,别的不说,单说护城河上的画舫,精致极了,乘着画舫沿护城河往下,两岸风景尽收眼底,若不是你怀着身子,我定要带你去的。”
谢昭华没有接画舫的话,端起秦梵递过的茶,面露难色,垂着头不发一言。
“昭华面色怎的这般难看?可是犯恶心了?都怪我不好,我这就丫鬟去备酸杏来。”
谢昭华伸手拦住秦梵:
“嫂嫂不必唤人。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求嫂嫂。”
秦梵面露关怀,握住她的手:
“何事但说无妨,我是你大嫂,但凡我能帮到的,定竭力而为。”
谢昭华抿唇,踌躇再三,终是说出了口:
“嫂嫂,我想求您,认我腹中的孩子……做嫡亲的次子,我不想叫他名不正言不顺,还求嫂嫂成全。”
谢昭华一脸乞求,委屈巴巴盯着秦梵。
秦梵虽和她要好,毕竟事关重大,她没有把握,秦梵会答应他这个请求。
“昭华这般严肃正经,我还当是何事?”
出乎谢昭华意料,秦梵倒是轻快笑出了声:
“你兄长早和我说过这件事了。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你持昀阿兄,也是这个意思。若你的孩子将来无名无分,直接记在我名下就是。就是……”
谢昭华喜出望外:
“就是什么,嫂嫂快说?”
秦梵调侃一笑:
“就是我们这回要在苏州待上许久了。怀胎十月,孩子哪能说有就有?”
“嫂嫂和阿兄一点不介意吗?毕竟是我和……他的孩子,不清不白,平白占了阿兄嫡子的名分。”
“你阿兄疼你,自然连带着疼你的孩子,哪会在意他是谁的?不管是谁的,只要是从你肚子里生下的,那就是谢家的血脉,我们岂会在意?你阿兄早跟我商量过,你只管安心生下孩子,其他的,交给我和你阿兄。”
谢昭华正要开口道谢,只见秦梵的丫鬟双儿急匆匆闯了进来:
“夫人,世子到我们府上来了,说是要见三姑娘,人已到了前院,老夫人拿不定主意,派奴婢来请你出去。”
“砰”一声,谢昭华手里的青瓷茶盏落了地,茶水洒了一地。
秦梵闻言吃惊不已,立即反问:
“世子?哪个世子?”
丫鬟双儿小心翼翼瞄了眼谢昭华,不安答到:
“夫人,是京都的……宣世子。”
秦梵从软榻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世子可说了寻三姑娘做什么?“
见两位主子气色不好,双儿把头磕在地上:
“回夫人,世子拿了礼部记册盖印的婚书,说给三姑娘的休书做不得数,三姑娘仍是他……记册盖印的世子妃,他要……接三姑娘回府。老夫人瞧那婚书盖了印,不知是真是假,不敢断决,请夫人出去看看。”
“岂有此理!”
谢昭华佯装吃着山楂糕,虽一副从容不迫事不关己的模样,发颤的手却骗不了人。
秦梵上前牵着她的手,不知所措:
“昭华,这该如何是好?”
“休了便是休了。嫂嫂别忘了,方宁的父亲是礼部尚书,不过是礼部登记在册的一纸婚书,届时修书一封给方伯伯,婚书不过是一笔勾销的事,还请嫂嫂,替我代为转达。”
“我跟世子,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婚嫁,互不干涉,半点干系也没有,嫂嫂请世子回京便是。”
谢昭华强装淡定,甚至端出平日那副大方从容的浅笑,反过来安慰秦梵:
“有太后姨母护着,世子不敢怎么样的。嫂嫂只管去回绝。”
“唉,也罢,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出去替你拒了世子便是,你在屋里等着我。”
秦梵无奈叹了口气,跟丫鬟一路去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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