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元
自从那晚单方面吵了一架后,巫玄就将自己关在红蕖殿里,等待着缙云仙的勃然大怒。
他一直认为缙云和齐元靖是一丘之貉,他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天子的座上宾、皇权的拥护者。缙云或许会因为所谓的恩情照拂他一时,但本质上和天子并无区别。
说是收他为徒,其实也是为了便于监管。
天权对此的看法是:“我早说过那小崽子根本不信任你,你对他掏心掏肺,他把你当成恶人,你图什么?”
缙云缩在软塌里,裹着厚厚的锦被,他额头冰凉,渗出了一层薄汗。
新年第一日,万象更新,可缙云仙仿佛更虚弱了。
他悠悠道:“我本就没图他什么。”
天权怒其不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以后你别再管巫玄了,他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至于那蛊母,我再帮你想办法。”
缙云惨淡一笑:“齐元靖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吃进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
天权快被他气死了,子蛊在他体内,他居然敢把母蛊交出去。
从前齐元靖忌惮他,尚且是狗咬刺猬,没法下嘴。
他呢,为了救巫玄的小命,白白将母蛊交出去,那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生怕齐元靖捏不住他的把柄!
天权真是越想越气,最后干脆拂袖离开了。
缙云蜷缩得更很了,他后脊已经浸出了一层冷汗,鸦翅般的睫羽有些湿润。
谪仙楼檐角如飞鸟般翘起,风吹过悬挂在上面的宫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巫玄等了多日都没等到缙云的反应,他心中开始隐隐有些发慌。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即便是当日被巫梵天送到天都赴死,他也从来没有这般焦灼过。
他从来都觉得许多事,即便再不愿,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也得接受。
可是这几日,他切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心虚。
他看到那件白狐裘和已经清洗干净的中衣,就会想着若是以送还衣物的名义,缙云应该去见他。
可转念又一想,他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说了些不好听的实话而已,凭什么巴巴地上赶着去找缙云?
巫玄一连纠结几日,终于在听说巫尔若要来天都谢恩后不纠结了。
在听到巫尔若的名字的瞬间,他的心就不自觉地颤了颤,那是源于身体最真实的反应,是他无法控制的。
那些痛苦的、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巫玄想要逃避,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他开始想怎么应对巫尔若。
可大敌当前,巫玄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总是想着想着就想到缙云身上,想到缙云深邃的眸子,垂落在腰间的墨发,劲瘦修长的手指……
他这复杂的心情终于在上元节那日消失了,因为巫尔若真的来了。
巫尔若——博梁侯,也是如今的荆州王的长子,巫玄的堂兄,天子亲封的荆州王世子。
为拜谢君恩,新世子亲自来天都谢恩。又或者可以说,是来向前世子耀武扬威的。
巫尔若的性子巫玄再清楚不过,骄傲,自大,心思歹毒,一向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总之,和齐晃比起来,无论是手段和心思,都不知肮脏了有多少。
甚至可以称之为巫玄的噩梦,即便他不愿承认。
上元节一大早,巫玄门口就围了几名太监——天子感念巫玄孤身在外,特准他前往奉天殿,接见荆州城世子。
凭心而讲,巫玄当然是不想去的。
然而一个太监笑里藏刀地道:“公子,你若不去,只怕有人要不高兴了。”
“是啊,这可是君上的恩赐,可不能怠慢。”另一人接道。
巫玄听着他们的阴阳怪气,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衣服,跟着去了奉天殿。
他愿意或不愿意,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能让某些人安心他就能活着。
否则,便是死。
巫玄自小在夹缝中生存,他是很能忍的,除了那晚在缙云面前失控,他这十一年来从没有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十年前,也就是永兴十一年,巫梵天逼宫造反,天都和荆州的关系紧张过好一段时日。
直到永兴二十一年,巫梵天将身负妖力的世子巫玄送到天都,双方关系才有所缓和。
如今荆州主动服软,派新世子来叩谢天恩,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龙颜大悦,要在奉天殿以最高规格接见巫尔若。
巫玄来到奉天殿,行了礼。
天子齐元靖端坐在龙椅上,身着明黄色衮服,发冠上垂下的十二旒挡住了天颜,依稀能看出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奉天殿空阔威严,巫玄跪在殿中间,显得愈发渺小。
“平身。”齐元靖沉声道。
“谢君上。”巫玄起身,在太监的指引下站到了一旁。
之后,司礼太监在殿外高喊:“传荆州世子巫尔若觐见!”
“传荆州世子巫尔若……”
“传荆州世子……”
一声接连一声的通报响起,尖锐的刺人耳朵。约摸过了有一刻的功夫,才看到青年世子身着朝服,恭恭敬敬地踏进奉天殿。
世子巫尔若和巫玄是有几分相似的,但他五官远没有巫玄的精致,一身的圆滑和世俗,也不像巫玄总是背脊挺直,倔强不可一世。
巫尔若神色收敛,微弯着腰,上身前倾,一直走到殿中央,才跪下叩首:“臣巫尔若拜见天颜,愿天子千秋万代,盛世永传!”
“平身。”
“谢君上!”巫尔若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巫玄一眼。
不过巫玄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看到他那涵义丰富的眼神。
巫尔若起身后开始报礼单,报礼单前先谦虚一番,说荆州偏僻,不如天都,物产贫瘠,万望天子不嫌诸如此类。
这礼单一报就将近半个时辰,巫玄盯着地面,都快把白玉石砖盯出窟窿来了。
最后,好不容易听他们客气的寒暄完了,巫玄以为终于要结束了,却听天子道:“卿远道而来,朕特在大明殿设宴,为卿接风洗尘。”
巫尔若听到后受宠若惊,连忙叩谢天恩,而后群臣移步大明殿,开宴。
巫玄刚想趁乱溜走,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就听巫尔若用他那令人作呕的声音道:“堂弟,半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巫玄敷衍笑笑,眼看着有巫尔若在,他今日是逃不掉了,只好任由巫尔若拉着,去了大明殿。
巫尔若对自己的堂弟很是亲切,甚至同坐一席,还亲昵地环着堂弟的腰,仿佛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巫玄配合着他的兄友弟恭,在宴席间坐下。
巫尔若便贴着他坐下,膝盖有意无意地蹭着他。
巫玄攥着半旧的衣袍,脸上不动声色——忍。
众人对荆州的那群巫觋之族原是嗤之以鼻的,奈何天子龙颜大悦,再者这世子口才不错,态度也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很快便推杯换盏起来。
巫尔若与众大臣侃侃而谈,不时起身敬酒,满口的阿谀奉承,将天子哄得喜笑颜开,恨不得当即就和巫梵天拜把子。
又一次起身敬过酒后,巫尔若将那只胖手放在巫玄大腿上,脸上带着玩味地对他一笑,手开始不安分地摩挲起来。
巫玄看着那只又肥又短的油手,突然想起缙云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不对比还好,一对比就觉得更恶心了,便一把拍开他的手。
巫尔若嘴里全是难闻的酒气,他附在巫玄耳侧:“巫玄,这么多天不见,堂兄可是想你的很啊。”
他的手又不安分摸上巫玄的腰,滑进棉袍里。
巫玄心中恶心至极,端起面前的酒杯,直接将杯中酒泼在他身上。
酒宴到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微醺了,一个个脸颊上带着酡红,打着难闻的酒嗝。
一个眼尖的大臣看到巫尔若被泼了一身,笑道:“世子怎么了,衣服怎么湿了?”
巫尔若在巫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笑道:“无事,太久没来找小堂弟,这不就生气了。”
众人便哈哈大笑,或许有人看出了什么,但要么冷漠地继续喝酒,要么用一副恶心的嘴脸来看戏。
巫玄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宠物,被带到这里供人观看、愉悦。
巫尔若拉起巫玄:“我去换身衣服。”
有大臣笑道:“世子不会是要逃酒吧?”
巫尔若回之一笑:“不会,臣今日得见天颜,自当不醉不归!”
天子便催促道:“那还不快去!”
巫尔若行礼告退,一名太监立刻引着他们往厢房走。
巫玄一路上几乎是被巫尔若拖着的,他奋力挣扎,可实力悬殊,最后还是被带到了厢房里。
巫尔若将他扔进房间里:“小崽子,看来你在天都的日子是太好过了,至今没学会怎么服软啊!”
巫玄退到角落里,冷声道:“他们在等着你出去。”
“我当然知道。”巫尔若唇角浮起一抹邪笑,开始宽衣解带。
巫玄意识到事情不妙,想要出去却被巫尔若堵着门。
更何况,他出去了又能怎样呢?
外面都是巫尔若的人,他逃不掉的。
没有人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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