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乱起(三)
“她想杀我。”唐梅一眼见到兄长,涕泪交流地控诉。
她醒来时嘴里一片腥臭,郡主那张丰姿雍容的脸杵在面前,冷酷狰狞,像老人家说的地狱妖鬼。
“小妹,你醒来了?”唐斌温声解释,“郡主不是杀你,她在救你。蜈蚣能解蛇毒。”
崔滢把最后一条咬了一半的蜈蚣扔到一边,唐梅吓得尖叫。
“叫什么叫?你肚子里有几条它的好兄弟。小心声音太大,把肚子里的叫醒。”
唐梅爬出半个身子,挖着喉咙催吐,被唐斌制止。
“你呢,这一趟还顺利吗?”崔滢问。
唐梅抱着唐斌的脖子,放声痛哭。唐斌尴尬地看着崔滢。
崔滢一挑眉,转身出门。
刚走到院子里,胸口忽然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翻腾,身上开始发冷。
她疑惑了,怎么唐梅没吐出来,她倒想吐得厉害?
崔浩站在小院子外头,他肩膀上有细细的白霜,像是站了许久。他低低垂着眼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他抬起头,看见崔滢。
“姐姐。”他迎上去。
崔滢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最近,可真喜欢叫姐姐啊。
这样想着,眼前一花,一头往前栽倒。
崔浩伸手接住。她身体软软的,没有半分力气。似是想起什么,急急检视她双手。
她手心手背,有无数道红色擦痕,纵横密布,如同被红线包裹的年结。
是蜈蚣。他低低骂了句脏话,同时也放下心来。
唐斌勉强安顿好妹子,急急出门,正好看到崔浩抱着郡主,半跪在雪地上。他眼眸低垂,手掌半捧着郡主脸颊,纤长手指轻轻抚摩。
温柔地,专注地,深沉而眷恋。
唐斌如被雷劈。他大步上前。
脚步声惊醒崔浩,他收回手,抬眼,冷冷看着唐斌。他的桃花眼底凝着厚重的阴云。
“你是郡主的亲弟弟。你怎么能对她有这样的心思?你是畜牲吗?”唐斌压低声音,他的拳头紧紧捏着,显示出他不顾一切,想要暴揍崔浩的强烈意愿。
崔浩抱着崔滢,缓缓站起来。他比唐斌稍矮,他微微扬起下巴,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人。”
唐斌不懂他的意思,难道他以为自己与唐梅有苟且?这太荒唐了。他踏前一步,从牙齿缝里蹦出两个阴沉不祥的字眼:“你这是乱/伦。”
崔滢在昏迷中惊跳了一下。她低低地哽咽,阿泽,阿泽。
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同时脸色一黑。崔浩看了唐斌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痛恨、嫉妒、蔑视,以及一点点隐藏的幸灾乐祸。
唐斌低头,看到崔滢手掌上的伤口:“你把郡主抱进厨房,让山月和海月过来照顾她。我去采草药。”
他浓黑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对上那双冰冷的桃花眼,“二公子,我知道你身份高贵。可郡主是我的恩人,你若敢对她不敬,我不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
崔浩嗤了一声。不理他的警告,抱着崔滢径直出了小院。
“你这院子,不干净。”
崔滢只是被蜈蚣擦伤,洗过石灰水后,渐渐醒转。唐斌寻来鱼腥草与蒲公英捣烂,海月小心替她敷上。山月被派去小院照顾唐梅。
崔滢本想让她也过来大院里,她死活不肯,也就罢了。
田庄里的老人和孩子安置在大院两侧厢房,以便让外面忙于备战的人没有后顾之忧。
孩子们在窗外奔跑,玩着将军打仗的游戏。黄桂儿的声音特别响亮:“李顺,你去假山后面。带着他们三个,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露头。否则我一人给你们一马鞭,这是军法。”
唐斌跟她禀报这次去周村的经过。
他去的时候,已经夜半,村里闹哄哄的,都聚在村头的祠堂商议。贼匪打下县城后,开始劫掠城郊的村镇。有些见机早的,弃家逃了。周村也接到几处逃来的亲戚人家。听他们说了县城内外情况。
县里的官老爷做梦也没想到匪兵会拐弯来本地,这时候了,还想着拼命敛财。朝廷拨下来修筑城墙、操练乡兵的银子被他们就中侵渔。墙是浆糊,兵是残弱。匪兵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东城门就宣告失守。
倒是那新修的城墙倒下来,砸死十来个匪兵。算是替县老爷立了一大功劳。
匪兵入城后,仍照旧例,把逃跑未遂的县太爷和上下官员胥吏一概煮了,请城内百姓去吃富贵宴。有个趁乱跑出来的人说,常大夫也被请去。他不肯吃人肉。说自己是大夫,不能脏了自己的心,将来没法救人。
崔滢一下子坐起来,手上药糊糊差点甩到唐斌脸上:“常大夫怎么样了?他们不会把他也……也……”
“
“郡主别急。”唐斌安慰她,那领头的只是大笑了几声,说他是个好大夫。他们义军不跟好人为难,叫人把他押下去了。我想着,他们也是人,也要生病受伤,留下常大夫,对他们也有好处。”
崔滢松了口气:“你接着说。”
“村里人见了我,又知道我和小妹如今在王府田庄,都跟我打听。听说郡主组建了乡勇,打算跟贼兵对抗,庄上又有余粮,都愿意跟我过来。只是……”
“怎么?”
“周大财主也在场,他也想带着一家老小过来投靠。”
崔滢看着他,一挑眉:“你答应了?”
“他说他大女儿已经在城里被贼子糟蹋死了,女婿也被做成了人肉汤。如今他媳妇又怀着四个月身孕。”
唐斌低声说着,回想起火光下,周大财主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狼狈。
周大财主平时喜欢背着手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背后跟着几个跟班替他捉凳子拿茶壶,跟乡亲们聊天打招呼时,很讲究个老爷的派头。
跟如今这副清鼻涕都哭出来的惨样,如同两个人。
唐斌又说,“其实周大财主也不算顶坏的人,他家收租放贷跟别家也差不多。县城附近有个吴村,那村里的大户就太霸道,租子人家收二厘,他偏要收四厘。这回匪兵一来,都还没去到他们村子,那家大户就被自己家的佃农给烧杀了。大约周大财主也听说这个消息,心里惊惶得很。”
“他不知道他儿子干的坏事?”
“周有清也在场,赌咒发誓地跟我下跪,说我们家的火不是他放的。”
“不是他放的,他为什么要去县衙打点?”
唐斌苦笑了下:“他说,是怕我们拿着爹娘的尸体去要挟攀咬他们家。”
崔滢一怔。这……倒也说得过去。
朝廷历代均有成制,命案关天,官府不可不究。民间有心人便借此生事。但凡有人命出入,便挑唆生事,诬告陷害,原告和讼师或借此敲诈勒索,或挟报往日私怨。而被告之家往往为此破家亡财,奔波困顿。周有清有这个担心,倒是正常。
“那,你告诉你妹子了么?”
“暂时没有。”唐斌摇头,“等她毒伤好一点再说。”
他又说,“这次跟我一起回来的周家村人一共是男子一百三十四,女子九十六,另有六十以上老人五十四,十岁以下小孩六十二人。总计三百四十六人。我带他们回来的时候,顺道在山顶砍了一片树林,让他们把木头滚下来,也好在村子里临时造些屋子出来,供他们居住。”
山顶?砍了一片树林?崔滢想了想,望着他微笑:“你特意选的地方?”
唐斌低头,少年人劲朗清柔的脸部肌肉轻轻牵动,丹红色的嘴唇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有高山耸峙的坚定。这时候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却如春风吹过池水,柔和温暖。
“我想着,山上林木深,若是贼子来了,我们难以发现他们的行踪。开出一带平地来,方便我们观察。”
“你在山顶留了岗哨?”
“嗯,左右多的是木头,庄上又有个新请来的木匠,我跟他议好了,就在山顶,用这些木头扎成个高高的木楼,剩下的木头堆起来,一则取暖,二则若是贼兵真从这边攻来,也好居高临下,先来一发滚木阵。”
崔滢看了他好一会儿。她的目光带着隐约的笑意,诧异,骄傲,欢喜,得意。
唐斌摒住呼吸,她波光样的眼风落在他脸上,好像有柳梢轻轻拂动,汗毛支立起来。喉咙有点发干。
“你看过兵书?”
“没有。”唐斌摇摇头,腼腆地笑,“我想着,事理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是呀,事理。”崔滢晶亮的眼眸望着他,笑意如春,“我想的借音认读法,大约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事理。你没有读过兵书,行事却暗合兵家之道,也是因为,万事都有其道理在。”
“不过,你把周家村的人单独留在山头,你确定他们信得过吗?”
“我留下的,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崔滢明白了。家口自然已经随着大部来了田庄。这是留质。
“原以为你是至诚君子,不想你居然也会动心眼。”她忍不住逗他。
“郡主猜错了,这是跟我去周家村的侍卫大哥提出的主意。他二人也留在山顶,带着他们赶制竹箭。等我们送了弓箭上去,就能教他们先学一学射箭。”
这话崔滢不怎么肯信。王府这十来个侍卫,个个眼高于顶,虽然在庄子里住了些时日,却跟这些乡下村人没什么交接应酬。反倒常常借着去县城采买的机会,笙歌燕舞,流连忘返。
怎么跟他去一趟周家村,就这么知情识趣起来,且还热心帮他?
崔滢想了想,大略猜出是他用了些小手段,收服了这些武人的心。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小手段?她痒痒的想问,却又忍下。
唐斌瞒着她,且把功劳都推到他们头上,定然有他的道理。她当信他。
好,待会儿派人送一百副弓箭朴刀上去。顺便褒奖他们勤于用事,报国保民之心。
两人说完话,崔滢低头,小口喝丫鬟熬好的药汤。微微蹙眉,“这味道好怪。还不如药味呢。”
她声音清软,带着鼻音,有点撒娇的味道,一直溜地进了唐斌耳朵,再一路弹跳着,去到了心底里。
他轻轻地说话,声音柔和,仿佛在拈春天那朵最娇嫩的槐花;“鱼腥草的味道是有些怪,你细细尝一尝,过后是有一点甜的。”
崔滢果真闭上眼睛:“嗯,是有点甜。”
风忽然停了,窗外安静下来,孩子们闹腾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海月端着药碗发呆。她觉得自己很大一个人,怎么像是消失在空气里。她打了个寒颤,肚子里咕哝,真奇怪。
黄桂儿撞开毡帘冲进来。
“郡主姐姐,郡主姐姐,杀人了。昨夜抓来的那些人,全都被二公子砍了头,挂在高高的桅杆上。二公子说是拿他们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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