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乱起(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唐斌就被医馆值夜的学徒叫醒,说是唐姑娘不见了,她的床铺上留下一张信笺。
唐斌大吃一惊,接过去一看,是常大夫用于开方的黄纸,上面画满郡主发明的借音符号。
一字字读出,“哥哥,我走了。我去追随义军。等我成了女将军,一品夫人,我就回来找你。”
气得跌足,本想去找崔滢,又觉得这样小事不好打扰她。去找王展借了一匹马,从东门疾驰出城。
据他想来,唐梅腿伤未愈,拄着拐杖,走不多远,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
谁知直追出十里以外,仍然没见到唐梅踪影。这下开始紧张起来。
回春堂就在东门,唐梅行动不便,出门肯定是朝这个方向。可是,万一,她是走西门,或是南门,北门,自己与她南辕北辙,再也找不回来,那该怎么办?
唐斌手心里冒出一股股热汗。爹娘从小拉扯自己长大,如今只留下这么一个妹子,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害得她沦陷敌营,又受了腿伤,如今竟然又要与她失散,自此不知音信?他还有何面目,去见爹娘于九泉之下?
就在这样的心慌下,他见到路边一大群相互扶持的乡民,脸上都有风雪之色,却一个劲地,相互拉扯着,挣扎着,往远离县城的方向走去。
他从马上跃下,问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家,贼人已经走了,你们这是回家去吗?”
“回家?”老人扶着个佝偻汉子的手,喘着气,声音像是哭泣,“哪有家可回哦?贼兵走了,官兵可又来了。”
“官兵来了不好吗?”唐斌奇道。
“好,好,有什么不好?”老人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似是要唱歌一样,“贼兵烧了我们的房子,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官兵来了,不烧房子,可他们要我们的脑袋啊。”
扶着他手的汉子悲愤地说:“官兵要首级去请功,不敢去跟贼兵交手,只敢杀我们老百姓。”
旁边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抹着眼泪:“就连瘸了腿的女子,他们也不放过。这是什么官兵呐,直比强盗还要丧尽天良。”
唐斌浑身一激灵:“什么瘸了腿的女子?大婶,你,你说的,可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姑娘?”
“拐杖?喏,”妇人单手搂着孩子,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老人,“那姑娘被掳走了,拐杖掉在地上,我们看着挺可惜的,那做工多结实啊!这就捡回来,给用着了。”
唐斌疾步走去,在老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蹲下身子,摸着那副他亲手替妹子打造的拐杖。
他的手轻轻颤抖。得知妹子下落,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一口气提到喉咙口。
官兵,不是刘公道。妹子被他们掳走,会有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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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昌县老百姓众望所归、翘首相盼的官兵终于从东门进城。
萧明顾在城外碰上邻县过来的知县陈奎,蓄意结交。此时便骑着马,与陈奎一同进城。
“明府勤于国事,甘冒风险而来,辛苦辛苦。”
昌县衙门被贼寇一扫而空,大小官吏全都成了刀下魂,锅中肉。陈奎就在邻县,接到上峰命令来安抚民众,不得不来。却也事先打探得清清楚楚,贼兵确已退走,官兵已至城下,这才从藏身处出来,装作与萧明顾偶遇。
这位萧小侯爷,萧前锋将军,虽也有着世代勋贵的架子,场面上却颇是来得,不让人有倨傲之感。
两人一路聊下来,说到风月事,十分入港,不由得相对大笑,引为知己。
萧明顾便在一片狼藉的街道正中,俊爽爽,笑微微,一身锦袍,三分散漫,十足贵气地提出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报功。
他是前锋官,如今主帅未至,自是走地方官上报战绩这条路子更简便,也懒与军中记功的文书打嘴皮官司。
陈奎有些为难:这个,军功首重首级。下官未见首级,如何报功?
萧明顾笑道:“明府先且入城安顿,末将稍候即携首级前来拜会。”
县衙被烧了个精光。好在县衙对面的住店尚在。他去店里稍歇片刻,萧明顾便已押了两辆骡车到来。那车上满生生的,红斑班的,全是人头,便如同夏日卖瓜的独轮车一般。
陈奎是读书人,一见之下,心胆俱寒。当下命住店的小二帮忙点数。萧明顾与他在店内就坐,店家斟来热茶。
首级一行行排在雪地上,陈奎不小心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个年轻男人,国字脸,白净面皮,双眼圆睁,眼睛里仍旧充满惊骇、愤怒、不可置信。
陈奎恍惚想起来,这是昌县县学的庠生。去岁两县一起考较生员功课,此子文质皆优,颇得两县称许。
如今却已成了领功的首级,端端正正摆在雪地上。
陈奎吃惊之下,再细看前后周围,横行竖排,数来竟有近一百的脑袋,都是书生模样。
萧明顾见他脸色有异,左手拇指慢慢摩挲着右手的白玉扳指,慢悠悠问道:“怎么?这些贼子中,竟有明府认识的人?”
大冬天的,陈奎背心出了一壁冷汗,苍白着脸,摇头:“将军说哪里话?我哪里认得贼人?”
萧明顾哈哈一笑:“我与明府玩笑呢。明府这等正人君子,自然不会暗通贼兵。来日我回京之后,定然专程去一趟吏部,为明府好好美言。”
半柱香的功夫,点数完成,小二来报:共计斩首九百五十六。
萧明顾一皱眉,有些不高兴:“竟是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数字。”凝眉想了想,忽然说:“适才进城时,看到有处医馆,人头多得数不过来。也不知里面有没有混着贼寇。”
他起身,朝陈奎抱拳笑道:“明府稍坐片刻,末将去去就来。”
陈奎目送他走远,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撑不住,只好去内室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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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功夫后,两百来个官兵封住昌县东西长街的东段,从街头开始,将那些卧在草席上的人一个个割首。
这里头,有不冤的,确系贼寇,因伤重无法逃脱;却也有冤的,百姓伤于大火暴雪,面目损伤,肢体冻僵,等待大夫腾手来截肢。
官兵哪里去仔细甄别?看来都是一颗颗大好头颅便是。
正计算着数字,手起刀落,砍瓜切菜——将军说了,不得少于五十颗——就听到医馆里头传出一声清亮至极的怒声:“住手。”
医馆里走出一个男装丽人。
萧明顾见到那张明艳绝伦的脸,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他特地传了口信,叫她好好呆在王府田庄。照他的计划,等他把县城里的事料理完毕,再亲自去田庄露个面,好好安抚一番,王府和郡主必定对他感激十分。
为何她会自作主张,出现在这等兵凶战危之地?以她的身份。若是被贼人掳走,将王府和侯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萧明顾忍不住再一次懊恼。果然,女子就不该有什么才女的名声,麻烦死了。
他城府极深,虽然怒极,却没有说话。只是骑在马上,冷冷打量着他的未婚妻子。
崔滢身边是一个老者,他在田庄识字大会上见过,似乎便是这回春堂的坐堂大夫。
侍卫们已经在回春堂前布下半月阵,将崔滢围在当中。
崔滢在几十步外,也遥遥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这个出身高贵,面目英俊的男人。
从她知道他贪婪成性,大喝兵血之初,她便猜到了,杀良冒功、养冦自重等种种军中旧弊,他必定也一样不落,尽数沾染。
可是亲眼见到他放任手下当街滥杀无辜,愤怒仍然不可自遏。
如果没有前生,没有那场偷龙转凤的闹剧,这就是她将要下嫁的良人。说不定他在内帷之中,会尊重她这个当家主母,会知情识趣,会打压婢妾,会是个人人称羡的优秀夫君。
她甚至可能会与他一起,成为恩爱夫妻的典范——只要她永远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何种面目。
而她本来也不该知道,不需要知道。
这想法令她从头到脚,寒毛直竖。
“将军何以当街大开杀戒?”她的声音碎玉破冰。
“本将此来,是为平叛。这些人身负利刃之伤,必是贼匪无意。”他哪里知道这些被割首的人是何伤势,信口敷衍一句,即刻厉声喝道:“你又是何人?身为女子,竟敢纠众集聚,对抗官兵?”
侍卫大怒,王展出声喝道:“萧将军,你没长眼睛吗?东阳王府郡主在此。若论品级,将军只是五品,应行下马拜见之礼。”
崔滢长笑一声,朗声道:“将军,你大概忘了,我乃是朝廷敕封的郡主,有上表之权。将军今日在昌县的威风。我一定会如实上奏,为将军好好表一表这等难得的功劳。”
笑容一收,斩钉截铁地吩咐:“王展,你带人即刻查验,将军所杀之人,是否果真都有利刃之伤。拿黄纸来,记录在案。”又朝回春堂内沉默的民众抱拳一礼:“还请诸位画个押,做个见证。”
常大夫第一个卷袖子,“郡主放心,老夫甘愿按印画押。”
萧明顾一咬牙,长臂一挥:“郡主千金之躯,怎可能出现在这等危难险地?此女胆大包天,竟敢冒充宗室。给我拿下。”
王展等人弯弓拉弦,腰刀出鞘,厉声喝道:“谁敢上前半步?”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崔滢脸上露出隐微的笑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这位姓萧的未婚夫婿,倒还真有些夫妻的默契。
比如,他的每一步行动,居然都能被她料中,毫发无爽。
她转过头,朝东城门望去。
算算时间,她事先埋下的伏笔,该是登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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