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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均天大王(二)


从边门进去后,是清摇小筑的中院,马车停在花圃尽头的开阔地带。车厢里有人揭开车帘,一个瘦高男子低头跳下马车。

        那男子穿着五颜六色的宽袖袍服,脸上戴着个涂着蓝色油彩的面具,绘着眼如铜铃,嘴若血盆的恶鬼样。

        海月胆大,瞧了几眼,觉得传说中的傩巫也不过如此,在夜晚的河滩边,被火堆照着,到处鬼影重重,这幅形貌或许会吓到人。大白天看来,却只觉滑稽。

        心中又默默祈祷,但愿他带来的远方的消息,能够治好姑娘的心病。姑娘这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是连说话都懒怠的病恹恹模样,瞧着可真让人心里着急。

        海月领着那巫者走进内院后,车内响起低低的交谈声:“姑娘,你这件事可做得忒冒险了。若是被老爷知道,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你呢。”

        陈娇娘爽利的声音回答她:“乳娘不必多虑。这人是郡主交给我们的,郡主自然知道他的来历底细。再说,卞家那头为了我们肯接手这人,悄悄送了我们五百两银子,这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尽落的好处。——这钱乳娘可得替我好好收着,别让人知道。”

        顾大娘道:“这是自然。”又低声叹息:“太太走得早,家里老爷们各有各逍遥,于儿女婚事上并不十分尽心,还要姑娘自个儿为自己攒家底子,姑娘也太苦了。”

        陈娇娘笑道:“有乳娘疼我,我很知足。再说,如今我们替郡主做了这见不得光的事情,交情可就不一样了,相当于多了门能经常走动的高门亲戚。这可不是桩大大的好事?”

        顾大娘也笑:“姑娘真是个鬼精灵。”

        她们在车上悄声议论的时候,傩巫已经随海月走进内庭。一路都没有见到人,想是里头服侍的丫鬟婆子一早得到命令,各自回避了。

        傩巫转过拐角,再行几步,便看到两扇格门开着,里头书案横列,隔架竖立,内里暗影重重,不知有几多空阔幽深的空间。

        他转过眼,目光直直落在窗边。

        书案前是一扇又一扇落花流水地长窗。清晨的春日阳光跳跃着,奔涌着,急不可待钻入每一个窗格,每一寸细缝,婆婆索索,落在光可鉴人的方砖地面,织成一副光影交错的繁华地锦。

        窗边坐了一个人。春归已有月余,她却仍旧裹着素白狐裘。一头鸦发只随便挽了个懒髻,长发垂落肩头,黑而密实,如一匹透不进光的素面厚缎。

        海月想要通传,却被傩巫摇头止住。

        海月看看傩巫,眼睛里露出悲伤祈求的光芒:你帮帮姑娘吧!

        傩巫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再次看向窗边坐着的幽灵样安静的人影,心头一阵苍茫。

        他此来,是对是错?

        崔滢似乎终于感觉到门口的动静,她微微一侧头,用最小的幅度转过身子,眼角望向他。

        她身子不再动,眼睛慢慢眯起,轻声说了句:“呵,故人。”

        声音轻得像落在光里的影子,并无实质。

        傩巫走进屋子,经过高大透亮的多宝架,经过绣墩整整齐齐收在桌面下的白玉圆桌,直到她身前一尺。

        她仍旧一动不动,嘴角似乎轻轻浮起一丝微笑:“你还是这样不知礼。”

        他停在那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还好吗?”

        她不吱声。杏核眼懒懒地瞥着他,似乎在说: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

        男子点点头:“郎中们委实冤枉。”

        若说她是病人,可与一般的病人太过不同了。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了点,却也不至于露出病容。既不发烧,又不咳嗽,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哪里疼痛。

        她只是,极懒,极淡,如同一个被抽走了全身力量的人偶,似乎世间再无任何事,任何人,能够激起她一丝多余的热情。

        这种病,大概全天下只有一个郎中会医。

        男子说:“刘公道托我转交给唐梅一些东西。我想,也许你也有兴趣看一看。”

        崔滢忽然坐直身子。

        她嘴唇开阖,似在说话,却只有轻轻的气流声传出来。

        男子却听懂了,点点头,淡淡道:“对。是他的遗物。”

        那两个字像是两根尖尖的钢针,直直插向眼睛,插进心头。崔滢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

        男子从那身可笑的宽大长袍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粗麻包袱,放在一旁的书案上,伸手打开,里头是两身乡间常见的男子衣衫,已经洗得发白,上头有大小补丁。衣衫上有几本薄薄的书册,一张银票。

        崔滢的目光首先落在书册上。那些“农事”“农政”“农技”的字眼是用上好的青麟髓墨写成,本该历久如新。而今却模糊变淡了许多,似是有人常常用柔软平滑的东西来回抚摩——譬如指腹。

        她伸出手指,如同有人牵引一样,慢慢放到书皮上,过了一会儿,指尖开始激烈地颤动。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去过田庄,什么时候带走这些书册。这些是她最早为他准备的识字启蒙读物,其实他早已读完,再也不需要了。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带在身边,时时拂拭,视若珍宝。

        她张口,哑声道:“他可真是个好学生。”

        一语未了,双手掩面,终于恸哭出声。

        男子脚步动了动,似是想要再上前一步,却最终没有迈出去,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他冷淡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低低回响:“刘公道说,他很爱看书。无论队伍打到哪里,他第一时间都是去找那些有藏书楼的地方。他立下许多功劳,却从不求财帛,不求女子,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书和思考上。”

        他肯定地下结论:“是的,郡主,你有一个好学生。”

        过了一会儿,崔滢止住哭泣。她擦干眼泪,抬手指着那张银票问:“这是什么?”

        男子道:“这是他的抚恤银两。义军没有什么银钱,这里是五百两,已经是均天大王定下的最高级别的抚恤金额。”

        “五百两。”崔滢道,“不多,却也不算少。在青州,足够买一座小小的一进院子。这是他给他妹子挣来的安身立命银子。”

        她低头想了下,苍白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也罢,我那里还有一些银钱,原本是打算……”她没有说完,自顾自笑了笑,转了话头,“索性都给她罢,全了他一番友爱之心。”

        话音未落,院子里忽然传来海月着急的声音:“你别闷头闷脑往里头闯啊,你给我站住,唐梅——”

        又还有别的嘈杂声音:“唐二姑娘,你别急,事情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山月在苦劝。

        “唐姐姐,你等等我,我也要去问郡主姐姐,唐大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这是黄桂儿清亮气愤的声音。

        地面上原本错落婆娑,明暗交叠的光影被一群人影黑压压盖住。

        崔滢抬头看过去,当先一人象头牛犊子一样冲进去,差点带翻靠门口的高脚花几。崔滢还没来得及眨眼,那身青布粗褂子已经冲到眼前,一巴掌狠狠扬起,朝她脸颊落下。

        面具男子闪电般伸出手,捉住来人,沉声道:“唐梅,你做什么?”

        “尖哨子?”唐梅惊讶出声,随即眼光掠过桌面,看到打开的包袱。

        “那是……那是……”她声音颤抖起来。

        山月、海月和黄桂儿也紧接着赶来,都看见了那里摆着的衣物。

        黄桂儿尖叫一声:“那是唐大哥哥的书。”

        唐梅呆呆看着衣服上的补丁。

        她喃喃低语:“这是我给哥哥缝的,他替别人做鸡圈,手拐子磨破了。他本要自己补,我抢过来,我跟他说,去去去,你读书比我厉害,干农活、做木工,样样比我厉害,如今连针线上的活儿,你都要抢我的干?哥哥笑着说,若是爹娘还在,这活儿就让我干,也没什么。如今爹娘没了,不能让我觉得我就该是干粗活的丫头,免得以后吃亏,让人欺负。我那时候生着气,硬梆梆地说,我不是有个哥哥吗?谁要敢欺负我,哥哥就替我出头。他当时答应我的,一辈子都会照顾好我,不让人欺负了去。”

        屋里七八个人,或站或坐,都呆呆地,听她呢喃。

        崔滢望着她,眼里有苍凉的欢喜。

        有个唐梅,挺好。这世上终究会有一个人,与她一起,记得唐斌,永远记得,世上曾有过那样温暖诚挚的少年。

        唐梅不这样想。她捏紧衣服,牙齿格格作响:“我本来有爹有娘,有个疼我怜我的哥哥,等再过一两年,哥哥娶了我,我们生儿育女,一起侍候爹娘到老。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子子孙孙。可是,你来了,你指使盲道人来骗我爹娘,你亲自出马,勾引我哥哥。你害我家也没了,爹娘也没了,连我哥哥,也被你霸占了去。如今我哥哥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你却仍旧好好地做着你的郡主,好好地享受荣华富贵。”

        她睁着黑灯笼一样的眼睛,盯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女子:“那日你问我,是不是希望你像那些被义军捉住的官家女子一样,被人凌/辱玩/弄。现在我告诉你,我恨不得现在就看到你遭那样的报应,我一定睁大眼睛,站旁边一眼也不眨地看着,我还要拍手叫好,替那些男人加油助威。”

        “啪——”

        崔滢霍然站起身,想也不想,给了她一巴掌。自生病以来,她声音从来没这么有力过:“这一掌,是替唐斌教训你的。唐梅,别丢你哥哥的脸。”

        唐梅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居然有脸打她?

        尖哨子默默上前一步,半挡在崔滢身前。唐梅看看他,又看看崔滢,嘴角一咧,尖利地笑出来:“原来你找到新的相好了,你动作可真快,我哥哥才死了多久,你这就不甘寂寞,勾搭上新姘夫了。”

        黄桂儿瞧瞧崔滢,一脸不解:“郡主姐姐,我不懂你们情情爱爱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跟男人纠缠在一起?先是唐大哥哥,后来又是那个混账将军,现在又是这个会射箭的冰块脸。”她摇摇头:“郡主姐姐,你就不能离这些男人远远的吗?”

        山月哭笑不得,拉了黄桂儿出去:“桂儿,这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别在这里瞎搅合。”

        黄桂儿这些日子多承她照顾陪伴,很喜欢这个温柔端方的大姐姐,乖乖跟她出去,嘴里辩解着:“我又没说错。我娘就教过我,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人——唔,唐大哥哥和二公子是例外,凡事只要牵惹上男人,准没好事。”

        海月早气得不行,见姑娘身前有尖哨子守着,唐梅无法近身。当下安心站在一边,嘲讽道:“也不看看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吃的是谁家的饭,居然有脸骂自己的衣食父母?要换做我,早羞得抹了脸皮钻地缝子里了。也只有脸皮比城墙倒弯还要厚的人,才这么恬不知耻,跟个泼妇似的不要脸,不积德,不感恩。”

        “你——”唐梅转身指着她,嘴唇发抖,过了一会儿,一顿足,反身冲了出去,速度如来时一样迅猛。

        尖哨子眉头一皱,盯了海月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转头看着崔滢。

        崔滢似是在跟他说话,又似是在跟海月交代,又或者纯属自语:“真累,真无聊,可还是要活下去啊!”

        唐梅一阵旋风似地冲出内院,忍泪跑过中院,完全没注意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陈娇娘挑起车帘,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不是镇国将军的心尖宠,乡下来的唐二小姐吗?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哭着从郡主屋里跑出来?难道是受了委屈,去找镇国将军告状?”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笑容:“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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