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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5章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走出办公大楼,温颀收到母亲消息,提醒说,今晚要跟祝妈妈吃饭,记得勿要迟到。

        她跟祝银川认得十年。十年里,祝银川天天往她家跑,把温大友和唐琳当自己的亲爹妈,可她却一次也不肯跟他回老家。甚至有一次,都走到了民政局门口,她又突然临阵脱逃了。盼新媳妇上门盼得望眼欲穿,眼见两个人都过了而立年纪,祝家人终于失了耐心,以祝妈妈六十大寿为由举家来到上海,就为了把这门婚事给定下来。

        为见准儿媳妇,祝妈妈特地穿上了儿子过年给她买的一件唐装棉袄,改良版,腰身收得很洋气,还是农村老人偏好的大红色,上头用金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这身衣裳,是她为儿子婚礼准备的,庋藏高束,过年都没舍得穿。

        祝父常年卧病在床,这趟没一起来,唐琳便也没叫温大友,两家母亲先见一见,气氛更轻松。

        祝银川难得脱下白大褂,换了一件深色西服,系了一条银色条纹领带,一身略显隆重的正装衬得他更清俊了。接到温颀电话之后,他便开始坐立不安,不时低头再看一眼手机。钻戒就揣在西服衣兜里,像硌在心口的一块小石头。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求婚。

        然而,这个满怀希望与不安的春天夜晚,温颀始终没露面。祝银川在追打出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深爱的这个女人不会露面了。

        祝银川其实勿晓得,温颀来过,像一片云,轻悄悄地停留于他的门外,又被一阵失望的寒风扫走了。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女人,满头花白乱发,面孔皲皴得像大旱时节的黄土地。她以为这是祝银川的祖母或曾祖母,然而祝银川却开口管她叫“妈”。唐琳起身倒茶,女人直接伸手去接,可能烫了一下,杯子脱手碎在了地上。女人立即扑身向地,一边颤抖着捡拾碎片,一边用浓重口音不停说着“饿来赔,饿来赔”——好可怜呀,温颀想,碎只杯子就怕成这样。祝银川身边还有三个年龄参差的男孩女孩,应该都是他的弟妹。她曾听他说,祝家孩子的名字都是没读过书的祝爸爸拿着一张中国地图随便取的,指哪叫啥,男孩指北方,女孩指南方,所以男孩叫银川、东安,女孩叫南平、丽水。祝银川最小的一个弟弟叫祝菏泽,这趟留在了老家照顾祝爸爸,没跟着来。她还听祝银川说过,祝爸爸年轻时跟村干部闹过矛盾,一气之下就喝了百草枯,侥幸留下一条命,结果哪儿哪儿都坏了,不能下地务农也不能进城务工,平时就瘫在床上,等着大儿子寄钱回家。

        这些人和英俊挺拔的祝医生宛在两个世界,这个发现令温颀脊背阵阵发凉,最后落荒而逃。

        她怕了。怕从一个火坑再跳去另一个火坑,怕从一道深渊再跌入另一道深渊。

        上海寸土寸金,祝银川目前住的小两室容留不下这么多人,他连着叫了两辆出租,一车送母亲弟妹去家附近的特价酒店,一车送唐琳回家。一切安顿妥当之后,他才给温颀发了一条微信,说:他们都走了。

        不一会儿,温颀回来一条:在老地方。

        这是他们谈恋爱时发现的一个好地方,紧邻长江入海前的最后那条支流,过去是一片具有异国情调的厂房建筑,这两年基本改造完成,已然成了全中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一到夜里,江边高楼满饰灯火,整座城市金碧辉煌,只剩一栋绿瓦红砖的老船厂沿江而立,据说抗战前是英资轮船公司,一度还是外资在华的最大轮船公司,抗战后被拆得仅剩一栋孤楼,成了一家国营宰牲场。

        老船厂饱经岁月侵蚀,不知什么原因被这座大步向前的城市遗忘了,如今红不再红,绿不再绿,徒自留着一段兴衰往事,在时间里化尘化土。温颀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祥和安静,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既能近距离领略这座城市的喧嚣繁华,又提醒着人们不至迷失其中。

        祝银川匆匆赶到的时候,温颀正坐在老船厂旁的一个馄饨摊前吃馄饨,一碗馄饨加半碗香菜,再加满麻油、醋、油辣椒。小煤油炉摆在脚边,馄饨摊油腻、简陋,她今朝格外漂亮。

        经营馄饨摊的是一个老太太。他们学生时期就常来光顾,一碗鲜猪肉馅的小馄饨六块钱,一直都没涨过价。

        对于病房里发生的那场闹剧,温颀没解释,祝银川也没多问。温颀跟某一类总想着凭美貌攀高枝的女人大不一样,相反,因为母亲的原因她不信任男人,反倒要跟男人较一较劲。他知道温颀压力大时就会发作癫痫,对她只有心疼。

        吃完馄饨,他们沿江走了走。吹着犹带凉意的初春夜风,遥看江对岸参天拔地的栋栋高楼,祝银川说:“你妈今天打电话去过你的公司,你公司里的人告诉她,你已经离职了。”

        温颀“嗯”了一声。

        祝银川大约猜到她离职的原因,只说:“卫健委今年的工作重点就是严打医疗腐败,年后我们医院就不让医药代表进门了。”

        温颀一直定定望着江对岸,淡淡地说:“你们医院反应太慢了,别的医院早就挂满‘禁止医药代表入内’的警示牌了。”

        祝银川点点头:“今年集采肯定会落地,以后医药销售只会越来越难,你的身体扛不住这么大的压力,有没有想过趁这次机会就换一份工作?”

        不劳祝银川提醒,温颀自己就是学医的,知道情绪激动、过于劳累、睡眠不足都会引发癫痫,销售这份工作她干了七年,确实是太累了。

        祝银川继续说:“听谷小风说,事业单位的统招就要开始了,她准备去试试,或许你也可以试试。”

        温颀突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说:“哦,那个花房姑娘。”

        谷小风对祝银川的心思学生那会就藏不住,如今两人住上下楼,温颀倒从来也没多过心。谷小风还没钟情祝银川的时候,他们就因缘相识了,她入学时病发晕倒在校园,正是祝银川送她去的校医院。谷小风每晚夜聊必提心上人的名字,温颀清高惯了,根本就没想宣示主权。只有那么一次,两人同去酒吧兼职的那天,她看见谷小风那头群狼环伺、情势不妙,于是一个电话把自己的男朋友叫了来。

        那一晚,谷小风迷迷瞪瞪、晕晕乎乎,说到底是承错了情,谢错了人。

        夜愈深,风愈大了,似阵阵号呼,夹杂着江水的腥湿气息横来直去。祝银川体贴地脱下自己的西装替温颀披上,说,我送你回去。

        他一字不提求婚的事。

        两人回到停车场,祝银川自己没舍得买车,开的是温颀的那辆保时捷。在他取票交费的时候,温颀摸到了西装衣兜里的那只戒盒。

        她扭头看了祝银川一眼。男人的侧面既英俊,又正气,一点不像那个古怪、皲皴的老太太。她悄悄将戒盒放回原位,只当无事发生。

        “再去哪里?回家吗?”

        “不回家,去我妈那儿。”

        红色的保时捷慢慢开进一片老式小区,这是上海最早一批动迁房,住户大多是以前滚地龙里的“穷瘪三”,下岗的下岗,协保的协保,但沾了旧房改造的光,如今日子过得倒很逍遥。小区棋牌室一年到头天天营业,温大友就坐在里头跟人打麻将。棋牌室没关门,里头不时蹿出阵阵污浊的黑烟,还夹杂着各种粗口和荤段子。温颀一眼就瞧见温大友,他晃了晃手腕上一块金灿灿的表,使着劲向同桌的牌友炫耀:“我女儿给我买的,好看吧?八万多块,劳力士!”

        手表其实是唐琳托女儿买的。她不晓得是高仿,又假女儿的名义送给了老公。父女俩回回见面剑拔弩张,所幸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年温颀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温大友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他一醉就“手痒”的毛病有一阵子没犯了,对老婆、对女儿都像个人样了。

        祝银川问她:“我要不要下车跟你爸打个招呼?”

        温颀厌弃地一闭眼睛:“不用。”

        小区里的居民这个时候多在纳凉,也都认得温颀的车,一见红色保时捷耀武扬威地驶过来,就无比羡慕地“哟”一声,喊上一句“大美女回来啦!”

        温颀“嗯”一声,看见纳凉的人群里有个瘪嘴白发的老太婆,又厌弃地闭了闭眼睛。

        以前他们同住“滚地龙”,棚户紧挨棚户,弄堂交错弄堂,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挤着百十户人家,天天凑在一块洗痰盂、倒马桶,一不留神就得生事端、闹矛盾。

        温颀记得清楚,当时隔壁住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徐姓阿姨,为了鸡毛蒜皮跟温大友发生过口角,不敢直接寻他晦气,便总找唐琳的茬,有时她故意踢翻她的煤球炉,有时又成心往她家门口倒垃圾。

        那天徐阿姨起得早,正拿着大茶缸子刷牙,见温颀出门倒痰盂,便夸张地清清喉咙,把一口混着牙膏沫的老痰吐在了她的身前。

        换唐琳一定还是忍气吞声,但温颀早看不惯这老泼妇欺负母亲,当场厉色道:“回你自家门口刷牙去!”

        徐阿姨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敢跟自己明呛,悻悻骂了一句:“真没教养!老妖精生小妖精,老拉三养小拉三——”

        话音还没落地,温颀猛地抬手,将一痰盂的隔夜老尿全泼在对方身上。

        老阿姨一身淋漓黄尿,一张血盆大口,凄厉的尖叫声惊动了整条弄堂:“侬以为自己是啥好种?侬娘的事体侬么听过?侬爷是穷卵!瘪三!侬娘是野鸡!拉三!侬就是顶顶下三滥的烂污逼!”

        她边骂边扭温颀的胳膊,一下狠过一下,扭得白皙纤细的胳膊青青紫紫,还不解气。

        动静闹太大了,左邻右舍都被吵醒了,围在臭气弥天的巷子里看热闹,还不忘说两句“没教养”之类的风凉话。与牌友鏖战一宿的温大友从二楼探头瞟了一眼,见一众邻居围在自家门口,怕犯众怒,又悄悄缩首回去,继续蒙头大睡,任由屋外的妻女被人围攻谩骂。

        唐琳护在女儿身前,不停地道歉,温颀则歪着头,咬着牙,冷冷静静地看着所有人,不哭也不讨饶。

        二十载寒暑过去,滚地龙变作新小区,新小区又变作老破小,昔日的老邻居各自离散,只剩一个底楼的徐阿姨,也变成了鸡皮鹤发的徐老太。徐老太已经没力气跳脚骂街了,只常常跟新邻居一起乘乘风凉,扯扯闲话,她说:“伊赚得动么是正常的呀,龙生龙凤生凤,侬晓得伊妈妈以前是做啥的伐?”

        邻居们问:“做啥?”

        徐老太潇洒地手夹一支上海牌香烟,豆眼一挤,瘪嘴一歪:“老邻居都叫伊‘长三娘子’,懂了伐?”

        长三堂子特指旧上海的青楼,邻居们意味深长地“哦”一声,看看温颀那辆红色保时捷,眼神是既羡慕又鄙夷。

        “你妈妈福气真的好,生个女儿又漂亮又有出息!”待温颀下了车,一个阿姨走过来,朝她笑得花好稻好,“我儿子今年就卫校毕业了,男孩子当护士还是蛮奇怪的,我就想问问你们公司招不招人?这小巨头别的本事没有,活络是绝对活络的,跑跑销售没问题的。”

        “你让他加我微信,发我简历,我回头替他问问。”温颀冲邻居们微微一笑,艳得弹眼落睛。她晓得这些人背地里一直嘲笑她“老鸹身上插花翎”,侬冒充啥孔雀?

        把温颀安全送回家后,祝银川就自己去地铁站了。祝医生习惯了勤俭,能不打车就不打车,还好,还赶得上最后一班地铁。

        刚出小区门口,又发来消息,叮嘱她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休息。温颀敷衍地回了一条“知道了”,顺手刷了刷朋友圈。一个同行转发了一篇药圈的文章,叫《集采加速提上日程,百万药代何去何从》,紧挨着一则由杨沃若转发的新闻,君冠刚刚完成3亿人民币的b轮融资,正借着创新药的东风,磨刀霍霍向ipo冲刺。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她想,好勿公平。

        知道温大友今晚必是一宿的麻将,温颀轻手轻脚地走进母亲卧室,见她还没睡,便孩子气地笑一笑:“妈,我今天跟你睡,好不好?”

        唐琳笑着给女儿让出一个身位,问她:“你今朝怎么没来吃饭?祝家姆妈就是为你来的,急也急煞。”

        “很多工作要交接,新公司又等着我入职,忙忘了。”温颀一贯报喜勿报忧,顾自脱了鞋,爬上了床。她的手上攥着一条项链,来到母亲身后,将她的头发轻轻拢向一边,然后替她把项链戴上。一个意大利的高级珠宝品牌,18k玫瑰金材质,吊坠一面是翡翠,一面是钻石,镌刻着一圈英文,典雅又秀气。她几天前逛街时偶然看见这项链,便托香港的朋友给她带了一条,国内专柜四万多,打完折不到两万。

        唐琳喜欢玉。常以玉喻君子,教导女儿要像玉一样高洁、自守。

        但温颀其实不喜欢。不过就是被人为赋予特殊意义的石头,不比黄金璀璨,不比钻石坚硬,何况古人还有“衔玉投降”“以玉敛葬”的传统,不止含嘴里,还要塞□□儿,美其名曰“九窍器”,一个总与失败、死亡相连的玩意儿,哪里稀罕?在她看来,玉不像“垢尘不污”的君子,倒更像是一个深闺怨女。

        “忙也要当心身体,太辛苦就歇一阵子。”唐琳勿晓得女儿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晓得药代辛苦,还不招人待见,于是没说两句,眼眶便红了,“都是妈妈不好,如果那时让你读了研究生,现在你肯定也像谷小风那样进医院了……”

        “谁要进医院?医生多大压力,谷小风在手术台上出了个事故,已经出去找工作了——哎唷,妈,你有白头发了,”温颀边说边上手,“我给你拔了。”

        “老了。”唐琳叹气。

        “我妈一点也不老,我为什么这么好看?还不是因为我妈好看。”拂掉一根花白的头发,温颀从身后搂住母亲的脖子,像个撒娇的小女儿,“这项链还有配套的耳环,专柜暂时断货了,等到货了我给你买。”

        “再好看也老了,”唐琳摸摸女儿的头发,“省着点花,妈妈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己多存点钱。”

        “钱存着干什么,不会花哪会挣?”温颀不以为然,“我就要我妈永远最好看,最亮眼,你跟我说说,同学聚会时你那些老同学是不是都围着你?都羡慕你?”

        唐琳笑着点点头,想想,又说:“再会挣钱也得为长远打算,你勿要怪姆妈啰嗦,我们那辈人都有‘家有余粮,心中不慌’的老观念,以后你勿要再买这些贵重东西,有闲钱还是交给姆妈,姆妈帮你存着。”

        “好好好,交给你,都交给你。不过,你要不存着,要不就自己花,千万别便宜了那个男人。”她管温大友叫“那男人”,她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就要带母亲搬出去住,唐琳却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爸虽有缺点,可哪个男人没有缺点,她不能随随便便就离开这个家。

        “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你爸就你一个女儿,他就这么个混不吝的脾气,表面上对你凶,其实心里还是疼你的……”

        “我不想听。”温颀在母亲怀里蜷缩起来,姿态像回到母胎之中,她想,倒是可以听听祝银川的,先找份稳定工作,比如事业单位或者卫生老师,休息一阵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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