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上诸多星辰璀璨
岚县医馆门前,陈苏与陈相与两人一直从正午等到黄昏,街道上的行人形形散散,被天边的夕阳逐渐拉长了身影。陈相与忽而唉声叹气,忽而抓耳挠腮,医馆在老郎中接待了刘秩之后,就着手为刘秩准备接骨事宜,从那间专门为重症患者治疗的单间房室里,有一股浓郁的药香飘出。至于医馆前面的生意,小医小患,就全部交给了女儿当归处理。
前来医馆买药看病或是走路经过医馆的岚县百姓,看到陈苏陈相与两尊立在医馆前的门神,纷纷露出诧异。身穿一身绸缎袍子的陈相与他们自然知道,毕竟当年的那次“神米”风波,可是传的沸沸扬扬。至于另外那个衣着寒酸,瞧着模样还算俊俏的年轻后生,就拿不准了,想是陈记米行新招的伙计。
有与陈相与熟知的人,主动攀谈了起来,一有话说,陈相与就发挥他那好似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在一个月明星稀,黑灯瞎火的夜晚,凤仪酒楼管事刘秩越来越看自己的糟糠之妻不顺眼,反倒与百花楼的小清伶开始眉来眼去……陈相与完全都不需要打什么腹稿,就如大隋淮河之水,滔滔不绝,编排起了一个关于刘秩与百花楼清伶的香艳故事,神色诚恳,字字肺腑。最后还说到刘秩与百花楼清伶暗中偷香,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百花楼清伶是京都某位大人物视为禁脔的存在,只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接到京城,纳做小妾。
但就是这样一位禁脔,那位大人物哪能容忍与别人眉来眼去,当即雷霆震怒,派遣宫中大内高手,欲要刘秩以命相偿。没想到刘秩是个命大的,被敲断了全身骨骼之后,依然还吊着一口气。这不,现在遇上了医仙圣手的伍子辰仙师老爷,妙手回春,硬是让差点走了一遭鬼门关的刘秩重返阳间。
其中一人还附和道,是不是今天正午骑高头大马,马蹄声响能踏碎一座城池的那些将军老爷?
陈相与点头如捣蒜,“对对对,那些将军老爷就是那位京城大人物派遣下来惩治刘秩与那小清伶这对奸夫淫妇的宗师高手。”
陈苏坐在一旁,暗暗咂舌,本来只是刘秩莫名其妙遭受的一场无妄之灾,落在陈相与嘴里,反倒成了一个充满香艳旖旎、剧情环环相扣的宫廷故事。
陈相与不去作说书先生,真的是太过于可惜了,就凭那份滔滔不绝的口舌功夫与能将白颠倒为黑的本领,往那茶馆酒楼一站,扇子一张,就是数不清的雪花银子从天而降。
在医馆柜台后顶替自己父亲看店的伍当归,朝着眉飞色舞,说起来头头是道的陈相与,投去鄙夷的眼神,难怪自己父亲总说,女儿家一定要有心明如镜,那些经常嘴上如吃了蜜一般甜的男人,大多都是花花肠子,托付不得。
夕阳下垂,街道上已经难见人影了,剩下的几个小贩,也陆陆续续开始打包收摊,小心翼翼将一天好不容易赚到的铜钱装入一个严实的布包里,用手轻轻掂量,夜幕下的微笑逐渐有了几分灿烂。
医馆里间的门帘,老郎中依旧没有要掀开的迹象,早就已经肚子开始罢工的陈相与,从一位已经收摊准备往家里赶的小商贩那里,买下了所剩不多的几个酥饼,千层酥脆似雪花,脆而不碎,油而不腻。
陈苏突然问道:“刘秩的事,应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吧?你干嘛要一直等候在这里?为了……她?”说着,陈苏眉毛往身后边挑了挑。
“啊这……”陈相与一阵语塞,大快朵颐之下喷出一嘴千层碎屑,扭头看向医馆里面,伍当归正安静地低着头借天上所剩不多的光亮打着算盘,记录着医馆这一天的收入。少女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容,从陈相与这个角度看去,夜幕反衬下的少女的侧颜越发娇可动人了。
陈相与没有回答陈苏的问话,而是转了个话题,反问道:“陈苏,你有听说过‘仙人’吗?”
“仙人?”陈苏疑惑道,显然没想到陈相与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陈相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对,没错,就是仙人。有着撒豆成兵,搬山填海的大神通本事,刀山、火海、风摧、水淹都能长生不老的仙人。”
陈苏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手中的酥饼,类似仙人的说法,还只是从老余头的嘴里听说过。
老余头混迹在京城圈子多年,不过十四岁,刚刚进入凤仪酒楼找了一个杂役职位当作营生的陈苏,这些年来,也听老余头讲过许多。
老余头说,在大隋国乃至临近的邱岚国,与及更远的其他诸国,都是有“仙人”存在的,仙人降下道法神通,诸国众生根据这些仙人道法逐渐演化出自己的道统,到今天,甚至出现了百花齐相争放,各类道法神通如群星璀璨的盛世光景。比如说大隋国境内、岚县所在之地兖州的灵芝山,就是一家自称传承有仙人道统的其中之一。
而这些所谓继承了仙人道法,逐渐演化出自身道统的得道之人,被统称为“武人”,靠修炼一股先天纯粹真气,便能拥有日行千里、御风而行的本事。
老余头曾经还说过,天下武人共分为三等,每一等之间又有个上、中、下之分,算是分的极为精细了:
下一等被叫做“炼气”,中一等被叫做“先天”,至于到了最上等,就是公认的“宗师”了,是一个宗门道统之内的传承基石。
陈苏当时只当作是老余头讲的故事,还笑嘻嘻地反问道,那宗师之上是不是就是“仙人”了,老余头还神色认真地回答道:“理论上来说,是的。”逗得陈苏哈哈大笑。
但大隋边军斥候苏均山,能轻描淡写一脚踹得管事刘秩不省人事,就刘秩来说,至少也能有个两百多斤,普通人,像那街口卖肉的屠夫,能单人搏击小牛,已经够赢得“力量大”的称赞了。
在这之前,对于老余头绘声绘色讲述的那个江湖,陈苏也只是当做一个有趣的故事。但苏均山的出现,无疑开始打破了陈苏的认知,陈苏这个下午的时间,绝大多数就都在不停地在脑中反复复盘。
也就是说,小六子平时最喜欢看的那种江湖大侠演义图画册,并非真的空穴来风,还是有一定道理脉络可寻的。
“诶!”正在陈苏思维发散间,陈相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手中酥饼,站了起来,走到了陈苏面前,用手在陈苏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打断了陈苏的思绪。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陈相与,陈苏在一瞬间也被吓了一跳。
“我说,老兄,你这是干嘛呢?这都能被吓到?刚才叫你也没反应,我还以为你是被某只过路女鬼牵走了魂魄,这个时候正在山上的乱葬岗准备完成婚礼呢!”陈相与见到陈苏终于回过了神,说话打趣道。
陈苏白了一眼,两人目前为止也算熟络起来了,懒得理会陈相与,继续啃着手中的酥饼,反正不要自己出钱,浪费可耻。
“行了,我是胡茬的,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仙人,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兖州之外的诸州也走过不少。所谓的那些撒豆成兵、搬山倒海的仙人不过是愚昧之人的以讹传讹,就是一场市井江湖骗子,为了行骗普通百姓而编撰的弥天大谎罢了。要是真有仙人存在,人人求仙问道,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世道有何必有那么多的蝇营狗苟,动不动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存在?”陈相与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
对那些在稗官野史上大放厥词,说某某江湖人士早年得仙人机缘,天命所归,整个天下在他的道法普照下,那人只需要安心于自己的享乐,就人人路不拾遗,世道人心向上,竟是出现了空前繁荣景象,陈相与往往嗤之以鼻。
“那些身居高位,却每天只想着贪图享乐,不干实事的官爵老爷,就不都是这样的光景,自认为自己就是天命所归,是天上谪仙人,吃饱撑多了,便想着有什么仙丹妙药,服下之后便能有着无穷无尽的寿命。靠着百姓的汗水辛劳,换来自己高枕无忧的日子,到头来百姓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群任劳任怨的牛马畜生,还真是‘真仙人’,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边境失守之后,还能不能心心惬意过他的神仙日子。还不如那几个寺庙道观中的泥塑雕像,至少我有选择信或是不信的权利。”陈相与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竟然蹲下来嘤嘤哭泣了起来,“我可是切切体会过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日子的啊!”
陈苏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最后终于好像下了某种决心,捏了捏拳头,一咬牙,学那苏均山,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向陈相与脸上踹去,陈相与猝不及防,重心一个不稳,就向后直接倒去。
就那么横躺在街道上,脸上鼻涕、血水、眼泪,一时间模糊不清。
陈相与用衣袖擦去脸上鼻涕血水眼泪,挣扎着坐了起来,也不管那一身绸缎衣服沾染了灰尘血水,两眼怒视陈苏,“你干嘛?有病啊?老子不就是感伤一下嘛,以后要是老子做了高官,第一个把你陈苏逮起来问斩!”
陈苏反而嘴角有了几分笑意。
正精于计算医馆账簿的伍当归,算珠拨得啪啪响,察觉到了外面的异样,放下了算盘。刚踏出医馆门槛,就看到了正坐在街道上别开脸,死活不起来,好像在生闷气的陈相与,与及站在一旁,脸上一副悻悻然模样的陈苏。
白蚕在与苏均山短暂交手之后,没有选择恋战,瞅准机会就马上抽身撤离。毕竟白蚕才刚进入大隋国境内没多久,也并不清楚大隋国是否在暗中有安插其他暗哨,负责守株待兔。那么白蚕一旦被苏均山掣肘住,那些暗哨就有足够的时间行动,到时候白蚕的处境可能就会变得十分糟糕了。
白蚕此番涉险进入大隋国,是受了国师的暗中命令,寻找白刃的下落。
邱岚国师布局多年,耗费无尽心血,终于在大隋当朝宰相的身边安插进了自己的谍子,潜伏了十年之久。功夫不负有心人,邱岚国师安插的那位谍子,现在已经成了大隋当朝宰相余煌的心腹手下,完全信任,此番关于“白刃”的谋划,是那位谍子用了自己卧薪尝胆十年有余的劳苦,才给邱岚国传回这样一个情报的。
那位谍子潜伏十年,此次终于将那个能牵连一国命运走向的消息准确传回本国,立下不世之功,邱岚皇帝陛下已经下了口谕,允许这位谍子在此之后不用再隐藏身份,返回家乡,封万户候。
而白蚕在得了国师之命后,就假装市井农夫,混入了大隋,根据那位谍子的情报所知,是大隋国堪舆师堪舆出了一把可开天裂地的仙剑,疑似上古神物,即将出世,为了能知道此物出世的准确时间、具体方位,大隋国拢聚了整个国境内的所有熟知堪舆之人,打算在七月中旬,万鬼出门,天机混乱之际,以偷星换月,瞒天过海之法,找出那把“白刃”。
如今距离七月中旬尚早,被苏均山提前发现,是白蚕意料之外的变故。
苏均山与白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相知相识多年的“战场老友”了。尤其近些年来,两国边境军队交锋越发频繁,苏均山身为隶属兖州王麾下负责镇守边境诸多将士之一的斥候,需要为军队不定期刺探情报,侦查地势。
至于白蚕,则只直属于邱岚国师手下,早年间几次交锋,两人胜负参半。至于那位兖州王,具体身份白蚕也不得而知,好像永远只躲藏于幕后,白蚕此番进入大隋,除了“白刃”一事,为国师揪出那位兖州王也是重中之重。
就在两人交锋之后,一位朱唇丹凤眼,柳叶吊梢眉,身姿体态,一颦一蹙,超过那天上仙女诸多风情的红衣女子出现在了岚县上空,看着下方凌乱不堪的街道,幽幽叹了口气。
旋即,就在红衣女子的手中,出现了一朵纯净无暇的粉色莲花,女子每摘下一片花瓣,花瓣落在地面上,凌乱的街道就恢复了几分原状,直到女子手中莲花的花瓣全部摘尽,已经又是一幅能有欢声笑语,充满市井乡俗浓郁气味的美丽画卷了。
被不小心殃及池鱼的百家户口还在茫然,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头脑有一阵轻微晕眩,凤仪酒楼对面的沽酒铺子,小二继续热情地为每一位客人端上好酒,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那位青衣喝酒汉子白蚕,桌上摆着没吃完的花生米与两个空了的酒壶,旁边多了一锭碎银。
腰肢稍稍佝偻的老余头,收拾好了马厩中的一切杂物,借助围墙旁一个用来捣碎干草料的石质器具,手脚笨拙地爬上了墙头。寒风吹过夜微凉,老余头在夜色迷离下已经看不出任何色彩的衣襟被四月的微风轻轻拂起。
月色下,萧瑟凄凉的枯瘦孤影,盘坐墙头,眺望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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