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酒不能余
明月砂内盘膝而坐的青云缓缓睁开双眸。
只见他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灵雾,虽然神色疲倦但眸底深处却又精芒闪烁。
“好了。”他站起身来,同一直候在旁边以防不测的老寅说道。
老寅闻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刚才他究竟对隋便做了什么,但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此间天地没有半点异样波动。
“既然如此隋便怎么还未苏醒?”老寅不解问道。
说实话直到现在自己都信不过这个青云,但因为有这枚古牌,他相信皇帝陛下,相信伽罗皇后,所以他才会选择让这个出身天霜山之人待在隋便身旁。
老寅的话音刚落,隋便就慢慢睁开了双眸。
“真是不经念叨。”青云笑眯眯地说道。
醒来后的隋便抬首看向青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醒过来的他清楚的记得先前在神海中的一幕幕画面,所以也知道了老寅对自己的良苦用心。
隋便从地上撑起身子,走到老寅面前,作揖行礼轻声道:“您的心意他已经同我说了,隋便在此谢过。”
老寅轻轻侧身避过那一礼,他一直觉得保护殿下安全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奴才的怎么能让殿下身处险境呢?
所以他觉得这一礼太重了自己受不起。
隋便直起身见老寅已经站至一旁后就并没有再执拗此事。
当初杜叔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杨老先生在场他肯定也不会受自己那一拜。
或许他们心底里觉得保护自己这个大隋太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但那只是他们觉得。
隋便从来不觉得他们必须要帮助自己复国,或者必须护自己不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之道,他不可能也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身上。
这是天底下最没道理的事情。
所以对于杨老先生的殚精竭虑,对于杜叔的倾囊相授,对于老寅的忠心耿耿,他都心怀感激。
心思落定后,他重新看向青云,问道:“他们什么时候醒?”
地上的李画扇房玄策以及秦鸾还身在黄粱一梦之中。
“这个好说。”青云轻松道。
旋即隋便就看到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股异样的灵力波动瞬间笼罩整间明月砂。
紧接着那股灵力波动又瞬间聚拢,在这一放一收之中,地面上的三人近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
“呼~”醒过来的秦鸾吐出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
那场黄粱大梦中秦鸾终于触碰到了那扇金刚武夫楼门。
而且最让他震惊欣喜的是当他醒来后竟然发现自己的炼骨境瓶颈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大梦初醒的秦鸾神采奕奕地看向青云,拱手抱拳道:“谢了。”
哪怕秦鸾的心思再不活络,他也知道如今自己瓶颈松动境界将破是谁所为。
这份恩情秦鸾记下了。
青云面带笑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多有冒犯还请秦将军海涵。”
房玄策醒过来后撑起身子揉了揉眉心,在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境中,他不但为房家平冤昭雪,而且在多年后更是位极人臣。
但最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辞官返乡,最后在一株梧桐树下坐在藤椅上与世长辞。
凤翱翔于千仞兮,最终栖于梧桐。
房玄策起身后亦是看向青云,明白后者用心颇多的房玄策对他作揖行礼,郑重问道:“敢问青云先生此梦玄策能当真否?”
青云闻言笑而不语。
就在房玄策想要继续追问时,身后传来了李画扇的声音。
“我怎么睡在这?”
“青云你个王八蛋,亏我还好心请你吃饭。”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
在场之人听到这道道振聋发聩的质问声响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太平公主究竟做了场什么样的黄粱梦。
看到众人安然无恙地醒来,隋便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当他反应过来时明月砂中早已经没有了老寅的身影。
“早就走了。”青云的声音在隋便的心湖间响起。
“既然大家都醒了,那是不是可以让伙计继续上菜了?”青云站在隋便身后,看向李画扇,试探性问道。
天地良心自己确实没有在梦中对这位太平公主做什么,再说自己又能做什么。
虽说自己给她编织了一场黄粱大梦,但梦境如何看的全是她自己的心意。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自己无非是改成日有所梦罢了。
所以李画扇在梦中见到的并且追逐的那道身姿真不是她的意思。
可能李画扇不会承认,但这却是她心境最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个渺小念头。
“我还没吃。”隋便点头赞同道。
房玄策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
只是被李画扇狠狠瞪了一眼后便再没了动静。
可能觉得这顿饭吃不吃都可以了。
“其实刚才我也没有怎么动筷,要不我们坐下再吃点?”秦鸾主动说道。
主要是秦鸾看到眼下隋便已经与青云化干戈为玉帛,再加上后者的那场黄粱一梦为自己寻得了破境的契机,所以秦鸾才愿意这般示好。
“坐吧。”看到连秦鸾将军都开口了,李画扇没好气地说道。 “上菜。”李画扇对着门口喊道。
虽然他们各自大梦一场,但其实在明月砂中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而且刚才房内的动静都被青云有意遮掩,所以一直候在门外的伙计根本不知道房间内发生的足以震惊世人许久的荒唐事。
听到房间内李画扇的吩咐声,望月楼的伙计率领一众早已等候许久的厨娘推门而入,先是撤去了那些开胃菜上了主菜佳肴,然后替他们换过纹龙云的碗碟后这才身影阑珊如起舞彩蝶般走出明月砂。
看着青云已经大快朵颐,李画扇小声嘀咕道:“吃吃吃,也不怕撑着。”
她之所以这般幽怨,实在是那场梦境太过真实而又太难以启齿。
一想到那袭身姿,李画扇偷偷瞥了眼同样是正在狼吞虎咽的隋便,她狠狠地揉了揉脸颊,腹诽道:“李画扇你在想什么呢!”
可能是察觉到了李画扇的目光,正掰着一只凉秋膏蟹的隋便撇头看向李画扇,含糊不清地说道:“看我干什么?”
李画扇刚想开口,但隋便已经拿着一只蟹腿指向自己的瓷盘,问道:“那只膏蟹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滚!”李画扇怒极呵斥道。
被她毫不留情地赏了个“滚”字后,隋便皱了皱眉头,边剥着手中膏蟹边嘀咕道:“莫名其妙。”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秦鸾低头一笑,看来这位太平公主以后不会“太平”了。
酒足饭饱之后,李画扇率先了出去,她暗中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跟隋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了,哦,当然还有那个青云。
即便自己已经赏给隋便一个滚字,但自己盘中的那只凉秋膏蟹始终没有逃脱掉后者的魔爪,成了他的盘中之物。
他隋便是饿死鬼投胎嘛?
看到李画扇走了出去,房玄策与秦鸾两人相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起身离开明月砂。
当整间明月砂中只剩下隋便与青云两人后,隋便终于从一堆蟹壳中抬起头来,擦了擦嘴,问道:“都吃饱了?”
此时的青云才明白什么叫做后来居上,就那一堆蟹壳,明显就比自己吃的多。
“这不是明摆着的?”青云单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说道。
“照你的意思天霜山是在东南边域?”隋便话锋一转,突兀问道。
青云点点头,一边摆弄着吃剩的蟹壳一边说道:“不用多想了,即便你知道天霜山的位置也找寻不到。”
随后他收敛起眉眼间的那缕慵懒之色,正色道:“退一步来说,即便让你找到了天霜山,你能走得进山门,进得了祖师堂?”
隋便闻言抿了抿薄唇,没有再吭声。
天霜山若真的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当年国力鼎盛如大隋也不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了。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天霜山那边已经注意到你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那些事我才只在黄粱大梦中同你说。”青云淡淡说道:“天霜山只会比你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鬼知道他为了避开天霜山的耳目究竟花了多少心思临了才靠着自己的本命道法想出这么一招。
“多谢。”隋便将手边的一壶酒轻轻抛给青云,说道。
青云接住酒壶,手腕一转便那樽酒壶便消失不见。
“今日已经酒足饭饱了,能余着就余着,你是不知道饿肚子的难。”青云解释道。
隋便闻言微微一笑,打趣道:“我以为像你们这种神仙只会餐风饮露水送山迎,没想到还会吃这人间五谷。”
青云摇摇头,然后用那些横七竖八的蟹壳不急不缓地拼凑出神仙二字,郑重其事地问道:“仙字何解?”
不等隋便开口,他便已经自问自答道:“《家语》日:‘不食者,不死而神’,《解字》中又有‘仙:长生仙去。从人从山’的说法,至于《释名》中则称‘老而不死曰仙’。”
最后青云的目光与隋便递过来的目光相撞,前者嘴唇翕动,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说道:“追根溯源仙本就是人。”
隋便听到这番话后咧了咧嘴,他是没有想到天霜山出身的他竟然会有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
“若不是将最后一壶酒给你了,我肯定要为这句话浮一大白。”隋便笑吟吟地说道。
“改日改日。”自知理亏的青云摆手说道:“下次一定。”
今天他是真的再也喝不下了。
然后他便看到隋便双手撑住桌子慢慢站起身来。
“不行,今日这壶酒你指定带不出望月楼了。”隋便面带笑意地摇头道。
此时的他虽然重伤初愈,但眉宇间却是意气风发峥嵘初露。
一如先前在梦境中,在山巅上扬言要胜仙半子。
看到隋便这副模样,反应过来的青云神色平静地问道:“其实可以再缓缓的。”
隋便缓缓走出明月砂,背对着青云摆了摆手,“我觉得没必要了。”
看着那已经一脚踏出门去的身姿,青云抿了抿薄唇,那双尽是眼白的眼眸中有青色灵光流转。
他同样起身伸了个懒腰,在慵懒地呻吟一声后,喃喃道:“开工。”
他们所说之事并非自己先前留下的那壶酒,而是另外一件事,当然事后那壶酒肯定是免不了的。
秦鸾在黄粱一梦后炼骨一重的瓶颈松动得以触摸到金刚境的那扇门,那同样是入了春秋大梦的隋便本就已经水到渠成触摸到了磨根一层的楼门,又怎么会有不推门而入的道理。
更何况先前隋便的那句胜仙半子即便是在梦境中事后也引来了天地共鸣,太安城的武道气运尽数汇聚望月楼。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隋便心意所至,所以今日便当破就破。
隋便走出明月砂后,见到了久等在门外的房玄策他们。
“聊完了?”房玄策开口问道。
他们之所以离开房间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无所顾忌。
隋便点点头,说道:“其实有些话早就说开了。”
“公主殿下可还生着闷气呢。”秦鸾在一旁提醒道。
隋便偷偷瞥了凭栏远眺的那道背影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又是谁招惹她了?”
听到隋便这么问,秦鸾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隋便差点喊出声来,道。
天地良心刚才自己在明月砂内是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啊,怎么一出门就有这么大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房玄策将他轻轻推了出去,说道:“既然不知道就去问问怎么回事。”
一时没有防备的隋便就这样被房玄策推出去当成了挡箭牌。
身体前扑差点一个踉跄趴倒的隋便稳住身形后扭头恶狠狠地瞪了房玄策一眼。
房玄策微微耸肩,指了指他身后明显还在气头上的李画扇。
隋便嘴唇翕动,对着房玄策无声地喊出几个字,然后才扭头脚步轻微地走向望台边的李画扇。
“他冲你说什么了?”秦鸾好奇问道。
刚才那个口型他着实没有看懂。
“还能是什么,冲我放了句狠话呗。”房玄策哂笑道。
“让我瞧瞧是谁招惹咱们的公主殿下了?”隋便走到李画扇身后,问道。
李画扇其实早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但始终没有回头,再说她告诉自己干嘛要回头。
“用你管?”李画扇没好气地说道。
说实话李画扇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是因为那个光怪陆离的梦?还是因为隋便刚才抢了自己的凉秋膏蟹?
应该是前者的原因多些。
当她从那场黄粱一梦中苏醒后,在看到隋便的某个刹那间,梦中的那道背影便与他重合。
虽然李画扇极不愿意承认,但梦中的那道让她可望而不及的背影明显就是隋便。
可能也正因如此,李画扇此时心绪十分紊乱,怎么可能是隋便呢?!
“不用管就不用管。”隋便耸了耸肩,说道:“正好我也觉得哄姑娘这件事很是麻烦。”
正在气头上的李画扇听到这番调侃后黛眉紧皱,蓦然转身就是一道巴掌便隋便的脸颊扇来。
眼疾手快的隋便一手握住她的皓腕,笑吟吟地说道:“打人不打脸啊。”
不过当她看到李画扇那双婆娑的泪眼后,很快就收起了眉眼上的笑意,正色道:“我可没招你啊,是你先对我动手的。”
随后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房玄策与秦鸾,提醒道:“他们可都瞧见了。”
但李画扇眼角的泪水已经顺着脸庞滑落,看到这一幕的隋朝立马就慌了神,赶忙松开禁锢住她皓腕的右手,往后退了两步。
在西洲他一直跟随杨老先生和杜叔生活,所以他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即便是以他的沉稳心性一时之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倒是站在不远处的秦鸾看到公主殿下落泪后啧啧感慨道:“认识公主殿下这么久了,平日里一副大马金刀倜傥不羁的模样,甚至能够放下公主的架子与我们天策卫打成一片,但可能直到现在看到公主殿下这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模样才意识到原来也是女儿身。”
房玄策抿了抿薄唇,神色复杂地看向李画扇。
遍读诗书通晓纵横的他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该走了。”就在隋便手足无策之时,李画扇横抹了把泪水,嗓音哽咽地说道。
“等等。”隋便拉住将要转身离去的李画扇,说道:“今天算你走运可以大饱眼福。”
被拦下的李画扇原本想要发作,但她转身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后,心中的那股无名之火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下意识地问道:“看什么?”
隋便又重新将她拽回望台边,嘱咐道:“你就站在这啊,不要动。”
李画扇刚要开口问他究竟想搞什么鬼,结果身处望台上的隋便已经一跃而下。
看到隋便跳下望台,率先反应过来的秦鸾一个掠身来到李画扇身边,房玄策也跑了过来。
“他想做什么?”秦鸾神色略微紧张地问道。
李画扇摇摇头,她眼中的那道身影已经轰然落地。
“瞧着就是了。”终于从明月砂中走出来的青云笑眯眯地说道。
随后他身形一掠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从望月楼的望台至地面少说也要有四五丈的距离,所以有人从望台上一跃而下想不被人注意都难,更何况隋便落地时没有半点收敛,直接以声势浩大宛若天降流火之势重重地砸落在了地面上。
霎那间近乎半条青龙长街震荡不已。
隋便脚下的那方街面已经塌陷了数寸,四周地面上更是生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这是什么人啊!”
“他怎么从那么高的上面跳下来了?”
“谁知道呢,不过从那么高的地方上跳下来多半是活不了了。”
“哎,你看,他动了,动了,竟然还活着。”
“...”
隋便一跃轰砸在当街地面上,引来了青龙长街上无数百姓的围观。
很快围观的百姓就将隋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堵的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坠地的隋便先是掸去身上的灰尘,继而仰头看向望台那边,摆了摆手。
旋即他没有任何言语,右脚猛然踏地身形骤然拔地而起。
围观的百姓只看到有道黑影冲天而起,最后没入那云霄之中,消失不见。
“神仙啊!神仙啊~”
有人惊喊出声来。
秦鸾紧盯着腾空而起的隋便,直至那道黑色身影撞开一大片云海后再不见踪迹。
“秦将军,他是打算干什么?”一旁的李画扇不解问道。
秦鸾闻声摇摇头,哪怕他穷尽目光在层层云海中也见不到那道身影。
秦鸾绝对想不到此时隋便并非身在云海,而是在云海之上,与他一同出现在那里的还是青云。
“带来了。”隋便朝坐在云巅上的青云高声
喊道。
听到声响的青云随即睁开了双眸,然后他双手迅速叠印,一道无形且恐怖的威压自他体内荡漾而出。
随着那道法印的愈加繁琐晦涩,磅礴的灵力如潮水般从他体内喷涌而出。
紧接着那股冲天而起的灵力一分为四,分别化作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的模样坐镇此方天地的东西南北四境。
当隋便进入四圣兽所镇守的那方天地后,隋便的身姿以及气息皆是被遮蔽。
而这种遮蔽是真正意义上的遮蔽天机。
紧随隋便身后闯入那方天地的还有一条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金色巨龙。
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条由纯粹的武夫气运所凝聚而成的气运长龙。
身躯近百丈之长极尽威严的气运长龙晃动着身躯以腾云驾雾之姿一头撞去四圣法阵当中。
天幕之上竟然传来阵阵龙吟之声。
“只是磨根一境就引来这种天地异象,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些?”端坐云巅主持法阵的青云诧异道。
他修道多年竟然从未见过这种天纵之资。
随后青云摇摇头,呢喃道:“说是天纵之资未免也太对不起这番异象了,应该是震古烁今之辈才对啊。”
“大隋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啊。”青云呢喃道:“就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大隋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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