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四章
魏观靠在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上,分明入春,却仍披着个大氅,闭目听着心腹侍从禀报各地消息。
似是许久不得休息,他的面色显而易见的苍白,眼下青乌,薄唇浅淡。却不知哪来的兴致,一双玉手捻着条金玉绦,还是前些日子,亲画的模样送到造办。
“应天府消息,四月十八,广信王遣使漕帮,密见帮主,自打去年八月,两方便有所往来,动作不断。”
“找人远远盯着就得了”,魏观不感兴趣的吩咐一声,抬了抬手,示意心腹再说其他。
所谓漕帮,无非是南北往来,盐钱、水运,广信王与其结交,了不得是生了几分屯粮、屯兵之心。不过,便是想改朝换代,也都与他没个干系。
他不过是个弄权的阉人……天家的事情,且由他们闹大,自己掰扯去。若是贸然去管,劳心劳力,非但落不得个好来,恐怕还要担上个借主逞威、离间手足的嫌隙。
“二十一日,照夜刀现身淮安,买酒三坛、薪火若干,又自渡口登舟,似往东南方向去。”
隔了近一月,乍又听得刀客消息,魏观不由怔神,久久不能言语。东南方向……那是要往扬州去?抑或是苏杭?广信与这两处皆不远……便是应天府,亦是热热闹闹、风景绝佳的地界,说不定她也喜欢……
想这许多作甚?!难道你还要追去不成……他又一时回过神来,恨自己不争气,恨她来去匆匆,恨这世间无数将他困住的枷锁……蛰伏的怨怼与不甘绞在一起,不肯罢休,直要毁天灭地。
只是他又想起凉夜,无数个凉夜,他于昏顿中煎熬,总觉得那霜月下,似有什么烈烈欲燃的,从梁上垂落下来。他总是匆忙醒来,匆匆望去,却只能瞧见如霜的月色。
怨怼又如同潮水般退去,倦意漫上来,一颗心又酸又苦。魏观闭上眼,藏起了一刹那泄露的情绪,说不出个杀字来,也不愿松口,断了这与刀客唯一的牵连。
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像着了魔似得,想要去质问她……可是他知道,他说不出口。汲汲营营半生,他唯剩得这无用的自尊,像根刺一样,时时要绞得人不得安宁。
他便只能沉默着,在心腹或带探究的目光里,长久的沉默着……“下去吧”,终于他艰涩出声,像一柄结了蛛网的刀,被丢弃在灰尘堆积的角落里,疲倦而落寞。
心腹暗叹了一声,将劝语略去不说。檐下相见,而后闹剧似得追杀,那像灼灼火焰、又像飞鸟一般的刀客,心腹都瞧在眼里,如何不明了。
便是魏观不肯坦诚相认,却早已是丢盔弃甲、大乱方寸。他这样的一个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如何会当街破口大骂,又如何会不自量力的,追杀一个功夫顶尖的江湖人。
绝世的高手很少死于刀锋下,却总是折在不明不白的阴谋里。若依以往,他该是蛰伏在暗处,像毒蛇似得,顺着那卑劣的人心刺进去,一击必杀。
只是他没有,仿佛忘记了惯常所有手段,如稚童怄气般,拿着瓶子罐摔摔打打,瞧着声势浩大,却是不痛不痒。
“等等”,叹息中,心腹走到了门边,又被喊住。魏观板着脸,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吩咐下去,广信王的一事,我亲自去查。”
“是,主子”,心腹恭身告退,怀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夜来寒风刮起,呜呜咽咽,穿透中堂,撞得木门颤动摇晃,种种声响,皆似悲鸣。
*
她是游鱼,也可作飞鸟,掠过长空,亦可见惊涛。自别京城,行万里,过狭关,经江海,有大江大河,白浪拍岸,也有荒城古道,零星鬼火。
刀客停泊于无名的村落,见那社戏箫鼓,灯火大殿。台上台下,白头的老人与不知事的稚童,咿咿呀呀唱着什么长江大战诸戏。她是抚掌大笑的众生,也是众生的过客。
她亦途经朝来昼去、晨钟暮鼓的山寺,大雨打落了玉兰花,有黄袈裟的僧人低眉拾起,身后一树雪白,月湖如镜新磨。
远去的诵经声中,她亦会想起一柄刀,不铸刀鞘,立在诡谲的风云里,刀锋直指,其上似有惊雷时过。
刀客也会想起大雨,想起长夜,想起他眉目间摧折的痕迹,想起那一刹那的示弱,想起灼灼的欲_火。而后,她总是折下一枝花来,又渐渐堆满了船头,是许许多多的未曾言说。
她也行舟窄窄的河道,有浅浅的涟漪漫上青石台阶,浸染了一方素色的裙角。
“你从哪里来~”,刀客抬眼望去,面容姣好的女人,靠在老旧的雕花木门上,带着笑意相问。乌黑的长发挽起,又从腰间垂荡出一折,垂在琼花堆叠的绿波。
那是一个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从来处来~”,刀客朗声回答,说完,又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洞悉着这世间一切乐处。笑意往天南天北飞去,穿云破空,全无桎梏与枷锁。
几只白羽的飞鸟落在乌篷上,偷啄起胡乱挂着的鳊鱼。刀客拍起水珠溅去,见飞鸟惊飞又落,便笑倒在船头,沉红的裙裳铺陈开来,疏阔而绮丽。
女人也笑了起来,并未再问她将往何处去,她已然知道,这位年轻的江湖姑娘,将去往这世间所有可去、不可去之处,追寻一切或浩大、或如纤羽般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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