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然后爷爷和奶奶就在一起啦?”俞飞霜很高兴,她喜欢各种各样的好结局。
“是啊。”袁秋丽心想,几十年,多么长的日子,坎坷不少,快乐也不少,就这样相携相守着过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风,但只有到了她这个年纪,才会真正感受到“人生就像是一场梦”的内涵。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历经世事后的感慨。
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奶奶,我还想听,你再多讲一些嘛。”俞飞霜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不开心,沉浸在俞期言和袁秋丽的故事当中,她听不够,还想再听。
于是袁秋丽又潜入了回忆之海中,追寻多年前的记忆。
袁秋丽和俞期言在一起之后,几乎没有吵过架,他们的恋爱谈得平淡却甜蜜,没过多久,袁秋丽就带俞期言去见家长了,然后就是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生第一个孩子俞周律的时候,袁秋丽疼得死去活来,她的惨叫穿透了墙壁,也穿进了俞期言的心里。
后来,听护士说,俞期言是第二个在产房外面哭出来的男人。路过的人都偷偷看他笑话呢。不过俞期言并不在意,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看着他皱巴巴的脸,又看着汗淋淋却笑得高兴的妻子,说:“秋丽,你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袁秋丽想了想,说:“还是你来取吧,我想不到。”
她太累了,生孩子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可你生得那么辛苦,应该由你来取名字呀。”俞期言甚至想让第一个孩子跟她姓,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他也是跟母亲姓的,但是这提议被袁秋丽拒绝了。
袁秋丽继续思考孩子的名字,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说:“我是教语文的,你是教英语的,语数英,我们中间隔了一个数学,要不……就叫他‘周律’怎么样?用你的姓,叫俞周律。”
不然直接叫袁周率的话,就太明显了,等他上学之后,本名也像绰号,这样的名字最容易被调皮的孩子叫着玩。
俞期言也觉得这个名字好,这下一来,家里语数英都有了,十分圆满。一锤定音,孩子就叫俞周律了。不过,俞周律长大之后,没有学数学,而是成了一名律师,也算跟名字里那个“律”字相呼应了,现在别人叫他都省略了中间那个字,直接叫“周律”。
袁秋丽坐月子的时候,脾气有些暴躁,生理上的疼痛和不适,严重地影响到了她的睡眠和胃口。她原本以为,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舒服了,没想到生完孩子那段时期才是最难受的。她甚至也像别的孕妇那样思考过,为什么不能让男人来生孩子?真是可气。
有些时候实在是太难受了,她忍不住,全身哪都不舒服,偏偏俞期言还在身边嗡嗡嗡的,像是会说话的蚊子那样,烦人至极。其实他本意是好的,是想通过说话来分散袁秋丽的注意力,可是袁秋丽根本就没有精神陪他说话,有一次忍不住发了火,将怒气撒在俞期言的身上。俞期言说:“是我不好,你别生气。”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袁秋丽冷静下来,想,自己是不是对他太凶了?俞期言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她却把他骂走了,属实有些过分。她想着,等俞期言回来的时候,她要跟他道歉。
结果俞期言回来的时候,她的“对不起”才涌到嘴边,俞期言就咧着嘴从身后拿出一大袋杨梅粒,那是袁秋丽最喜欢吃的零嘴,卖这个东西的店铺不多,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买到。袁秋丽的目光落到俞期言身上,看他的汗水浸湿了衬衫,如同当年他载着她上坡的时候,热得昏昏的依旧傻乐。
那声“对不起”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言语上的道歉轻飘飘的,太没有分量了。
她选择抱住了俞期言,说:“期言,我以后不会乱发脾气了。”
“发脾气也没有关系,你生孩子,很辛苦的。多发发脾气也好,你对我发脾气,我就会觉得我跟你分担了一些辛苦。所以,千万不要因为发脾气而感到愧疚,好吗?”
袁秋丽眼含泪水:“我对你发脾气,你不会难过吗?明明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不应该乱发脾气的。”
“我不难过啊。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只会对亲近的人发脾气。如果什么时候你再也不对我发脾气了,那才真的需要难过呢。而且你也没有乱发脾气,我想明白了,我不应该在你难受的时候讲那么多话,我应该默默地陪着你,握紧你的手,让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一直都在。”
后来,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俞期言和袁秋丽都履行了对彼此的承诺。俞期言一直都在袁秋丽的身边,而袁秋丽再也没有因为生理性痛苦而将气撒在俞期言身上了。
他们共同抚养三个孩子,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把三个孩子都哄睡着的时候,是一天当中最宁静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一般已经很累了,只想倒头就睡,可他们谁都不会倒头就睡,因为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俞期言和袁秋丽会小声地说一会话,聊聊彼此的困惑和欢乐,聊聊未来,聊聊爱,然后才会互道晚安,再沉沉地进入梦乡。
慢慢地,孩子们长高了,长大了。慢慢地,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家。慢慢地,他们看着第一个孙女出生了。慢慢地,俞期言生病了,是胰腺癌。
袁秋丽一直都觉得,俞期言很健康,他会活很久很久的。俞期言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他们曾经约定过,要一起活到一百岁。俞期言说:“你比我大两岁,你活到一百岁的时候,我九十八岁,然后我会将你安安稳稳地送走,帮你料理好身后的事情,让你平静地离开。我知道你放不下儿女和孙子孙女,我会帮你再看他们两年,再过两年,我等不及了,就会来找你了。你呢,就乖乖地在那一头等我两年,我会烧很多很多的纸钱给你,你想买什么,就尽管去买。你有什么心愿,尽管托梦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实现的。反正,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
结果他食言了。
俞期言发现中上腹持续疼痛的时候,原本是没打算看医生的,因为老人大多有着同样的观念:不去看病,什么病都没有,一去看病,什么病都来了。俞期言也不例外,他想着,肯定是吃错了东西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后来袁秋丽发现了这件事,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到了医院。做了ct三维重建后,确诊是胰腺癌晚期。医生说,已经失去可手术治疗的机会,可以通过化疗延缓死亡的来临。只不过,胰腺癌是一种很难治愈的恶性肿瘤,他们也没有办法做更多的事情了。医生说,努力让病人快乐地度过最后的时间吧。
袁秋丽没有反应过来,俞期言也没有反应过来。
但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医生说得没错,这种病的恶化速度极其惊人。俞期言的后背也开始出现疼痛的症状,不是一般的疼,剧疼,疼得整宿睡不着的那种疼。他吃不下什么东西,身体也极速消瘦下去,像一颗放在太阳下的葡萄,在阳光下的照耀下越来越干瘪,变成了皱皮的葡萄干。
袁秋丽只能看着他,陪着他。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可以在俞期言的上腹部摸到坚硬、固定的肿块,有一天,她看着俞期言的睡颜,心里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她想,如果她拿一把刀,把这个肿块切下来,俞期言是不是就没事了?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切实际,如果可以这样做的话,医生早就这样做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把那个肿块切掉的画面,然后俞期言恢复成健康的模样。他们回家,坚守他们的约定,继续过平淡的日子,直至活到一百岁。
俞期言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袁秋丽两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喊她:“袁老师。”
也不知道为何,他们老了之后,称呼对方“x老师”的时候变多了。
袁秋丽回过神来,赶紧问:“怎么了?想喝水吗?还是想上厕所?”
俞期言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想看看你,也想你看看我。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袁秋丽笑容牵强:“什么差不多了?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不,我是认真的。”又疼了,俞期言重重地喘了口气,“我不想骗你,秋丽,对不起,我可能……撑不下去了。我、我要先走一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食言了,让你难过了。”
袁秋丽深呼一口气,她比自己预料中的要平静,听到俞期言这么说,她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安心地去吧,我会帮你处理好其他的事情的。”
“我……我等你……”
“不用等我了。不要等我,期言,等待太痛苦了,你好好地走,不要留恋,不要回头,往前走吧。我希望你往前走。”
“好……”
人们说,人死之前是会有感应的,脑海中好像有一根弦,死神之手轻轻拨动一下,“噔”的一声,人就知道,自己快要走了。
袁秋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跟弦,她只知道,俞期言跟她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
俞期言死在了五十六岁,距离他们的百岁之约还有四十四年。
袁秋丽决定独自活到一百岁。用她的眼睛,去替俞期言继续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他挂念的儿孙。
这后半段关于死别的故事,袁秋丽没有让俞飞霜听到。她只是自己在回忆,回忆那么长,今年她六十八岁了,还有三十二年,才能活到一百岁呢。
如果她真的能活到一百岁,对于她来说,人生还有三分之一呢。
好长。
独自一人,也有些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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