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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小城故事


南宫门是江湖上很奇妙的一门技艺,魏延某一天回忆起了曾经的一段传奇生活。

        那一年已是冬日,寒风扑打着纸糊的窗。屋很小,是从前火神庙的房舍,用泥巴和竹篾隔断,墙上挂满的草药用谷草一把一把地捆就,淡淡地在小屋里飘散着清香。张广与他隔桌相对,稍用力,木桌便发出吱吱地摇响。他身后是床,蚊帐围就,一床碎花铺盖裹着一个女人,她面目正对着张广,早睡去,咕噜咕噜扯鼾。药香与汗味在屋里回旋,与15瓦白炽灯的光波,一浪一浪地追嘻。

        夜深寂寥,风吹纸窗的声响,桌上一盅开水早冷,他一手挟烟,一手扣住茶盅,一仰脖,咕咕地倒进喉咙好些水,吸口烟,他又接上话头。

        在小城磋砣近十年,竟有较这十年更为深长的记忆,于是便常常兹念于斯,感念于斯。那时张广正当年华,一身躁动的朝气和野气以及时时揣着的某种向往,全然置身于小城公司那一爿天地之中了。公司的前身是从前的火神庙,抬眼就看得见青砖白缝隙的影壁墙和雕花窗格的书页窗。工人大都是本县招来的合同工,然而真正魂系公司的很少,能把公司当成家的更是凤毛麟角,可以说没有。

        这一年冬天,张广一直在院坝里练拳。院坝是小厂首脑机关的所在地,呈门字形排列的几幢平房嵌在院坝边缘,白日里人进人出,一入夜便静得出奇。院坝里很是清静,几株挺直的桉树被星月朗照,清幽幽一地月光。在张广下乡插队之前,就学过几趟拳脚,后因三年不堪回首的知青生活而有些荒芜。大约是快近元旦的时侯吧,这晚忽然有了笛声,悠悠扬扬地在半壁小厂飘荡,青砖白缝的影壁墙和书页型的木格窗,在月影憧憧的夜色里令人馋眼欲滴。笛声是从小院对面一扇子木格窗里透出来的,好一曲:扬鞭催马送粮忙!

        笛声住了,一会儿从月亮门的小巷里走出一个人来,站在只有三级台阶的青石上,身上披一件上海式的短大衣。张广慌忙住了拳脚,擦干汗准备穿衣。“不练了么?”来人不经意地问道,递一支烟给张广。那时张广不抽烟,便说:“没练,只在这儿走走。”来人个子不高,很灵便地挪了挪身子,即刻见到此人练过功夫的身骨。“小伙子练的拳?你不说我也知道,四川人爱练天罡。”

        来人很客气地说。他人虽不很高,但极俊爽。  这时侯的小厂空气很清新,又是夜晚的川中气侯,夜露开始在院坝周围的边缘显出晶莹的亮色。张广笑笑,说哪里在练什么拳,只是随便在这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罢了。来人并不理会张广的意思,一个人在院坝脱了短大衣,开始比划,果然见到此人身裆步法是练家的本色。他打的这趟拳很有特色,不紧不慢,该快时呼呼有声,该慢时如行云流水,让张广特别吃惊的是,他的一拳一掌一腿一式都了了分明,很有看头。这时张广才明白:天外有人,山外有山。

        更叫张广称奇的是,只须臾功夫,院子里就不见了来人的踪影,张广好似听到了一阵风响过,即刻转眼四处张望,都没看见人影。张广不由哆嗦了一下,难道今夜晚上要发生什么不测之事!难道我要在这里撞见了鬼不成!

        突然,张广身后那棵银杏树发出一阵可怕的蔌蔌声,极其缓慢,进而一阵紧促,再抬眼一看,从浓密的树影间闪出一个来,此人在空中作展翅状,两只脚儿在夜色里飞翔。张广慌忙在原地作了个《天罡拳》中的端枪手,准备迎敌。但晚了。张广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夜空中的那个人影已蹿到了他身后,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伙子,别惊慌!”

        张广眼大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个神秘的不速之客,一时间感觉是撞见鬼了的意识荡然无存。

        这会儿,小院还是那么静谧,四处无人,只有公司金工车间的车床马达声此起彼伏。

        大概是夜晚10点钟光景,来人穿好衣服离开,他回首指着背后的那面青砖墙,对张广说:“我就住在小巷头一间,晚上我都在。”

        这是冬天的一个很普通的夜晚,中国到处都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如火如荼,时不时听到有人传来耸人听闻的消息。成渝铁路发生了几起货车翻车事件,以及云南出现的反革命组织梅花党,已经进入了四川,并有神秘的黑衣人到了川中这个小城。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阳县的山山水水,人们开始纷纷议论,在小城公司的一条青石板小巷里,不经意间会看到一个黑衣人跟在你的身后,并紧随你寸步不移。小城的联防和公安都行动起来了,在小巷进出口布下暗哨,日夜守候,但都一无所获。小城闹得人心惶惶,人们从那条叫牛马巷的巷子走过时,都要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在身后,夜晚便早早地没了人影,即使公司晚饭后出去散步的人,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回到寝室便蒙头睡觉。

        传得更奇的是,说前些时侯阳县在当地农村插队的重庆知青逃跑了,是从公社石头大院的房梁上揭瓦而走的,这个人现在跟梅花党的反革命份子勾结在一起,准备大闹县城,其组织已有近百人的武装。这些人预谋在国庆节这天,夺取县武装部,然后接应从成都来的梅花党成员,在阳县建立地方武装和政权。这个消息一传出,省厅立即派出侦察员到了阳县,同时在“重灾区”闲杂人员进出很复杂的公司,派专人进驻。这个专人是谁呢?他进入公司很多天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公司的人都在打听这个人是谁,但没有人问出个所以然,也就不了了之。

        这天中午正是吃饭的时侯,上调到公司的重庆知青张广,正在公司的食堂打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公社的同学,这个同学就是传说中从公社石头大院逃走的梅花党成员周渝  生。

        那天,张广是亲眼看见他从房梁上逃跑的。

        林彪事件的第二天,电杆下走着知青张广。电线在旷远的乡村景致里发出呜呜声。张广听到公社的广播在唱:“天上的星星永远朝北斗,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于是,十八岁的张广一身的缘军装,映着旁边的冬水田一闪一晃。傍晚收工回来,张广坐到茅草屋的灶房烧煮红苕。泥土筑就的墙有风灌进来。锅里的红苕冒出热气时,魏延来了。张广对远道而来的魏延说:“快进来坐!”

        魏延把一张纸条递给张广,转身就走,“不坐啦,我还要到期更远的地方去通知这个消息!”魏延跨出茅草屋灶房的门槛,向远方走去。这时候住在土坝对面的生产队长,也在屋外的灶边烧火,他的膝上搁着《毛主席诗词选》,正朗朗地念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张广来不及细看纸条,丢下火钳去捉魏延的衣襟。不想,魏延笑着从旁边抹出一只手来。这只手让张广感到极度震惊——风是从屋檐旁边滑过来的,轻轻抹过张广的手背。张广如同遭到电击,啌响声倒在门楣上。门上正贴着一幅画《毛主席去安源》。

        魏延回过头来,歉意地说:“兄弟,后会有期吧!”

        张广即刻奔出知青屋,对着那条黑影高声喊道:“魏延——”

        这一声高亢的声音里,只留下一串知青魏延远去的脚印。这时候张广才蓦然间记起:蜀中是很闭塞的。

        魏延走后,张广将纸条在煤油灯下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很工整,不知是魏延写的,还是谁写的:林彪死了。

        天没亮,挂在屋檐下的广播响了,通知全公社开大会,有重要事情宣布。早饭后,张广看见公社大院里聚集了百多名知青,知青都来了。公社书记站在台上讲话,声若洪钟。张广溜到公社灶房旁边的厕所去解手,回来时发现灶房柴屋里捆着一个人。过了很久,张广认出是昨晚送纸条的魏延。那顶缘军帽遮住了魏延的脸,垂着头,蜷缩在柴房时里。张广深吸了口气,悄悄来到魏延跟前,伸手一摸,还有热气。张广忙把捆在魏延身上的绳子解开拍醒魏延:“渝生,你快跑吧!”魏延惶惑地睁开眼,眼里闪着光波,想说,却说不出来。张广慌忙从柜里抓出两个馒头,“你还等啥子!”飞起一脚,踢在魏延的小腿上。魏延慌不择路,跑了——

        风一下裹进来。冬天的川中腹地农村一派瑟瑟。从此,没了魏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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