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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王蓝田的一天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陈子俊这两天心情很不好,就像这入夏的几场雨,又急又乱。

  入夏之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像春天时那场暴雨,但是丝丝绵绵的雨,让钱塘变得闷热许多。

  就连小青峰上也是如此,学堂外头,摆放着一排的伞,里面的学子们,一边朗诵,一边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晦暗的天空,焦躁的夏天,让人昏昏欲睡,学子们也很没精神,就连摇头都无精打采。

  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顶落下,课堂边缘的地方,都被水打湿了,于是学子们都比平日里坐的靠近了许多。

  除了一个人。

  王蓝田藏在课堂的最边缘,手里的书捧得老高,时不时露出一双小眼睛,偷偷瞄着。

  虽然声音混迹在一群人之中,显得还算正常,可是喉结不自觉地颤抖着,这个夏雨连绵的季节里,只有他精神抖擞。

  原因也很简单,一会儿就要课堂休息了。

  因为下雨,所以最近的课间休息,大家都不在山上转悠,而是坐在一起聊天,或者下下棋之类的。

  而坐在荀巨伯旁边,正在写写画画的那个人,就是最大的麻烦。

  王蓝田是真没想到,雨水居然和王凝之一起到了课堂上。

  从第一天被王凝之抓过去分享写故事心得,顺便打了会儿牌,王蓝田就给自己准备了雨伞,一到课间休息,就迅速溜走。

  可惜的是,虽然是夏天了,可是人在雨中,冷还是有点冷的,总不能穿上冬天的衣服来。

  于是,学子们,连续好几天了,都能看到那个一到课间就冲出去,在远方小山坡上,撑着一把伞,在雨中静立的孤傲的背影。

  随着休息时间的到来,祝英台第一个冲到王凝之身边,好奇地研究着他轮椅侧面装备的小玩意儿。

  “离我远点!”王凝之不爽地把她脑袋推开,这丫头,怪不得三年都没人发现,就这疯疯癫癫的性格,谁顶得住?

  尤其是最近,在山上住了几个月下来,祝英台明显懒得伪装了,本性暴露无遗,上次王凝之甚至看见她跟同学们大肆吹嘘自己在蹴鞠场上,一脚踢飞余锋至的门牙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一阵恶寒,把拴在轮椅边上的简易糖果盒,也就是按一下边缘的铜片,就能弹出糖来的小盒子拆了下来,丢给祝英台,“送你了,别烦我!”

  “切,谁乐意似的,”祝英台翻了个白眼,拿上糖果盒,转过头,就笑吟吟地拿着跑了,“梁兄!看!”

  “恶心!”王凝之鄙夷地瞪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刚要找荀巨伯玩牌,就看见他和几个人窃窃低语。

  “有什么热闹,带我一个!”王凝之伸过头去,试图加入。

  “王兄,你看那儿!”指了指外头,山坡边上,雨中那个落寞的身影,许世康眨眨眼。

  “王蓝田这两天是怎么了,受打击了?一副想轻生的样子。”姚一木是个热心肠的,很是担心。

  “难道他在思考,要怎么死的漂亮些?”荀巨伯就是个有毛病的,好像很期待王蓝田从山上跳下去。

  “他可能还在犹豫,我辈大丈夫,岂能如此扭扭捏捏,要不哥几个去帮他一把?”王凝之看热闹不嫌事大。

  随着这边几人的谈话,其他的学子们也凑了过来,大家顿时热火朝天地开始讨论,以王蓝田的行事风格,如果要自杀的话,会选择什么方案。

  至于坐在台上,手里捧着卷书,轻轻抚着胡须,似乎沉浸在圣贤之言里的陈夫子,也在竖着耳朵聆听。

  ……

  于是,王蓝田等到要上课了,这才结束了自己的孤单之旅,回到课堂上的时候,就发现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自己。

  就很疑惑,非常不明白,王蓝田仔细地低下头,又左右看看,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到什么泥水之类的,就坐了下来。

  然而,那些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

  下意识地,王蓝田就紧张了起来,这些人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王蓝田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桌子和凳子,生怕哪儿有刺。

  “你看,他在和自己熟悉的一切告别了,看他那深情的眼神,充满了不舍,王蓝田究竟遇到什么打击了,才会这么想不开?”

  荀巨伯的声音不算小,周围的学子们都听得清楚,只可惜坐在最外头,还被边上雨声充斥着耳朵的王蓝田,完全听不见。

  检查了一遍,王蓝田确定没有什么,缓缓坐下,却发现学子们看自己的目光更古怪了。

  “你们在看什么?”终于忍不住了,王蓝田决定主动出击。

  “没什么,你别激动,平心静气,有什么需要的,记得跟我们讲,大家都是同窗,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老好人梁山伯生怕王蓝田被刺激得做出些过激的举动来,急忙好言安稳,还招呼大家别再看了,给王蓝田一点空间。

  “咳咳,学子们,上课。”台上,陈子俊很担忧地看了一眼王蓝田,决定拯救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轻咳一声,等到学子们都朗诵之后,陈子俊难得耐心讲解:

  “圣贤之意,在于以一生之时,来刻寻真理,每到了不同的年纪,便有了新的感悟,虽然烦恼与忧虑,往往会伴随着人生,但明白自己之所为,了然人生之目标,便不会迷茫。”

  学子们惊讶地看了几眼,却见到陈子俊正瞄着在那里发呆的王蓝田,顿时心领神会,难得的齐心,又随着陈子俊深情朗诵。

  王蓝田被这突然整齐划一的声音给惊了一下,回过神来,更加确定这些家伙一定有阴谋!

  看来等下了课,必须赶紧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句话的意思呢,其一是劝诫诸位学子,习圣人之道,便如江海,从‘闻其道’开始,奔流不止,生生不息,滔滔不绝,直至‘悟其意’不可懈怠。”

  “其二呢,便是说这世事万物,俱在变迁,日月行转,昼夜交替,日复一日,花开木落,四季往返,年复一年,时间流逝之快,往往在我们不经意之间,所以,更要珍惜时光,善待自己,珍爱生命,不可轻忽。”

  王蓝田听的很认真,眉头紧锁,汗流浃背,真是没想到啊,大家都是一个书院的学生,虽然平日里不见得关系有多好,可是他们居然想要自己的命!

  感恩地看了一眼陈夫子,果然没白收自己平时送的礼,在这关键时刻,给自己提了个醒。

  书院是不能呆了,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必须合理撤退。

  “好,今日的课业就到此结束,大家可以去吃饭了,”陈子俊合上手里的书,打算去开导一下王蓝田同学。

  从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里,就能看到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潜藏在其中,已经渐渐暗淡的对生命的渴求。

  关键是他死了,书院有了麻烦不说,自己以后的收入岂不是少了很多?

  王蓝田公子还是很大方的好不好。

  拿定主意,刚抬起头,陈子俊就和其他学子们一样,愣在那里了。

  远处,一个身影正在急速狂奔向下山的路。

  “他怎么了?”祝英台很不解,要是寻死,还这么迫不及待吗?而且这是要去哪里,王蓝田那种人,也需要选地方才能寻死?

  “都是你们瞎胡说,害得我还挺担心呢,”王凝之一边撑伞,一边向着外头过来的徐有福招手,“这像是寻死的?这分明是急着下山去耍!估计是这几天下雨,给王公子憋坏了!”

  就很尴尬,这就很尴尬,陈夫子轻咳一声,拿起自己的伞,赶紧离去了。

  ……

  钱塘,鸣翠楼。

  “包公刚才要饮,只见对面桌上来了一个道人坐下,要了一角酒,且自出神,拿起壶来不向杯中斟,花喇喇倒了一桌子。见他嗐声叹气,似有心事的一般。包公正在纳闷,又见从外进来一人,武生打扮,叠暴着英雄精神,面带着侠气。道人见了,连忙站起,只称:‘恩公请坐。’那人也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递给道人,道:‘将此银暂且拿去,等晚间再见。’那道人接过银子,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出店去了。”

  坐在角落里的王蓝田,聚精会神,甚至连擦干衣服的干布子都忘了放下。

  从书院夺命狂奔着逃离,好容易来了钱塘,路上还摔了一跤,小半个人都掉进水里,进了城,却看见街上寂寥得很,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王蓝田只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很悲伤,也很无助。

  就这样打着伞,一路失魂落魄地走着,同时回想着自己的小半生,自从来到钱塘,就好像进入新世界,而且,这个新世界对自己还很不友好。

  然后就被路上的一家茶楼给吸引住了。

  没法儿不被吸引,这连绵的雨,大家能不出门的,都不出门了,街边上的酒楼,茶楼,客栈,无不咒骂着这场雨,害得他们少赚了钱。

  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可养不活一家门店。

  然而这家,上头挂着个鸣翠楼的匾额,却与众不同。

  别说里头人头簇拥了,甚至有几个人,居然撑着伞,挤在门口,就那么干站着,一言不发,听着里头老头的声音。

  感觉自己非常需要人气,非常需要温暖的王蓝田就这样踏了进去。

  于是,等到午时过去,王蓝田已经听完了整个‘金龙寺英雄初救难隐逸村狐狸三报恩’的故事。

  这老先生讲的是真好啊!这个宋朝,这个包公,闻所未闻,却活灵活现!

  “呵呵,各位,今日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大家还请多多打赏,老头子上了年纪,这身子骨是不行啦,一到这阴天下雨的,就腰酸背疼,喉咙也是发干,还请大家赏我个药钱。”

  老先生笑呵呵地拱着手,开始了自己一天一次的表演。

  “哟,鸣翠楼不都换主子了么,让老板娘给你多发点钱不就行了?你们每天赚那么多,还能亏了你的药钱?”

  “啧啧,这位老板娘,可是真漂亮啊!”

  “也是真有本事,这才多久啊,就自己租下楼了!”

  “呵呵,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见得能赚这么多,估计是背后有人……”

  众人虽然笑骂着老先生掉进钱眼里了,不过也还是很大方地都掏出几个散钱来,一来有座位就该付钱了,二来也是茶水钱。

  小丫端着盘子,一桌一桌地游走,一边收钱,一边送上盘子里的小点心。

  自从前两日正式接管了鸣翠楼,小丫就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差事,没有什么比赚钱更让小丫头开心了。

  鸣翠楼里其实桌子不少,可是每天来听书的人,这两天更多了,下着雨,导致大家的娱乐活动都变少了许多,尤其是白天,于是临时加了许多小板凳,就连茶水都只能自己用手端着,可即便是如此,依然坐不下。

  这也没办法,和其他茶楼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相比较,鸣翠楼是真厉害啊!

  天天都是新故事,一个月听下来,不重样儿的!

  这谁顶得住啊?

  虽然对于座位都要收费,有几个人还是酸了几句,但很快就被唾沫星子给淹没了。

  “他娘的,人家又不是非跟你要,自己去搬个凳子门口待着不就行了?想有座位,还不想花钱?”

  “就是,一天花不了几个钱,就这些钱,你换别的地方,怕是连两个荤菜都吃不上!”

  “有钱上青楼喝花酒,没钱听会儿书?怪不得我朝积弱!”

  “你快拉倒吧,就这么点事儿,还拉扯上这些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战场啊?我们绝对会照顾好你家里婆娘!”

  “滚!”

  小丫笑容满满,穿梭着故事会结束后的喧闹中,时不时送上几颗糖,加上几句吉利话儿,还能得个赏钱。

  到了门口侧面的柱子边,这是一张新加的那种小桌子,坐着一位还没中午就到了的公子。

  “公子,您这是头回来吧,我们楼里每天都有新故事的,希望您喜欢,这是咱们西街上买来的糖,很甜,您尝尝?”

  递上去一颗糖,瞧了一眼,小丫不由得感叹,王凝之这些故事还真是引人入胜啊,面前这位公子,人都被雨淋湿了半个身子,还坚持听了这么久,看来发家致富,指日可待了。

  糖已经被拿走了,可是却没有赏钱放进手里,也没有丢进盘子里,小丫嘟嘟嘴,有些不高兴了。

  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可是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一双小眼睛眯成了缝,实在让人想不起来。

  “公子,我们这儿,座位是要花钱的。”小丫提醒了一下。

  “啊?哦!”王蓝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就顺手给嘴里塞了块糖,急忙取钱。

  王公子,可是一向大方的好不好!

  尤其是这故事不错,这几天自己也不打算回书院,那就要让他们给自己准备个雅间才行,否则怎么配得上我王蓝田高贵的身份?

  摩挲了一会儿,袖里没钱,口袋也没钱。

  王蓝田只觉得头疼,今儿急着撤离那个恐怖的地方,忘了回寝室拿钱!

  很烦,就很烦!

  还在想着没有钱,等下要怎么住店的王蓝田,渐渐感受到周围有些不友善,抬起头看了看,只见那些家伙,都从四面八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尤其是斜对面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正歪着他那颗可笑的脑袋,和旁边人絮絮低语,看那个架势,分明就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还有,眼前这个小丫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要说话要钱,又不敢开口,只能用一种即将被欺负的眼神看着自己。

  ????

  岂有此理!

  ‘啪’的一声,王蓝田抬起手,狠狠拍在桌子上,“你们在看什么?我王蓝田,难道会差这么点钱?”

  “老子今儿出门忘带了,下次补上!”

  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更古怪了,还有个小老头儿,一看就是常客,一边喝茶,一边慢慢打圆场:“年轻人,别激动,不过一份茶水钱,鸣翠楼店家很好的,经常白送大家些茶水点心,都不是事儿。”

  王蓝田怒火中烧,你这不是变着法儿说我是来喝霸王茶的?

  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还没说话,眼前那小丫头就‘哎呀’一声,吓跑了。

  然后王蓝田就被众人赤裸裸地用目光鄙夷着,花不起钱就算了,还要吓唬人家小丫头?

  “看清楚!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哎!王蓝田!”

  王蓝田出离愤怒,平日里在书院被欺负就算了,怎么到这儿也要被欺负?爷是那种差钱的人吗?

  要不是看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又形单影只,说什么也要一展雄风!

  “他的钱,我付了。”

  一个声音很突兀地响起,王蓝田目光移过去,破口大骂:“谁用你了?我自己付不起?你看不起……”

  最角落里,靠着窗户的位置,有三个人坐在那里。

  一个蒙着面,一身黑衣,不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

  一个是个脸圆圆的胖姑娘,一边嚼着嘴里的糖,一边说话,完全没有一点淑女形象。

  至于最后一个,是个精壮的汉子,一身健硕的肌肉,几乎要撑开衣服,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也是因为他,王蓝田才没有把话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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