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指桑
田沧洲闻言当即恭敬跪拜下去,震声说:“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臣,遵旨。”
庞博艺闭了闭眼,额间渗出些许汗丝。
“起来吧。”景诚帝示意,旋即手臂横在膝头,“说起灾害,烟州历年皆发大水,朕,挂念江子墨呀。他年迈了,往年夏季从奏报上还能看到调粮赈灾的字样,司空,今年西南各地的粮食还得备上一备,以待不时之需呀。”
潘博艺闻言正要出声,可唐鉴开突然抢先开口,说:“陛下,江子墨私通边塞尉史刘朔云,企图协助叛逆甄毅后嗣甄可笑逃亡。现下人正关在刑狱呢。”
庞博艺微眯着眼看向唐鉴开,可唐鉴开视若无睹,顾自看着地面。
“有此事?陈丘生。”景诚帝抬首环视大殿,声音平稳地问,“廷尉正何在?快快出来。”
百官四下面面相觑,半晌里,齐刷刷地看向弯身不语的陈金裘。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陈金裘缓缓渡步走出,叩拜下去,高声说:“臣,廷尉右监陈金裘,有本奏。”
景诚帝似觉好奇地换了姿势,顷身问:“你出来做什么?朕喊的是陈丘生,他人呢?”
文官又是彼此互视,而武官一众却是直直看向庞博艺。
庞博艺恭敬说:“禀陛下,此案于中永七年就已发生,臣寻思案情涉及一方州牧,便以文书通告刑狱廷尉正大人。陈大人于今年南下烟州审理,案情尘埃未定,现下人正在烟州追查廷尉左监遇害一案。”
“绕来绕去,朕听着,糊涂。”景诚帝食指虚点陈金裘,“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金裘昂起头,双臂撑直上身,说:“回禀陛下,臣与廷尉正、廷尉右监大人一并南下烟州审理江子墨私通一案,案情期间,左监大人惨遭贼人遇害,于后廷尉正大人与臣审理完书信案,再由臣押解罪犯回都。由于此中案件涉及烟州牧,只得将人押进大牢,等待陛下发落。至于廷尉正大人,现下还在烟州追查杀害廷尉左监的凶手,还未归都。”
景诚帝揉着青须微微眯眼,说:“朕听明白了,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高声回应:“臣在。”
景诚帝眸子逐渐睁大,沉声缓缓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陈金裘手肘一弯,骤然拜下去,高声说:“臣该死!”
庞博艺闻言眼角肌肉微抽,喘了口气。
“中永七年的案子,中永十一年才想着去审。你们刑狱。”景诚帝顷身淡漠俯视,“可真够忙的。”
陈金裘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急声说:“臣该死,此乃臣之失职,请陛下赐罪!”
气氛在霎时间变得紧迫,尚书台中几人都面色发白。
这是潘博艺下的令,搁置一说,连带问责的可是尚书台!
景诚帝苦叹一声,说:“你有罪,朕亦有罪,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大梦初醒才惊觉这郑国俨然大变至此。”
田沧洲立刻说:“陛下心系天下,忧怀之情,我等皆为之慨然。陛下,军中有句戏言,请容臣说上一说。”
景诚帝看向他,干脆地说:“讲。”
“上行下奉,军令如山。”田沧洲娓娓道来,“甲士犯错,将领同责,按律当斩,可却要待得秋后问斩。臣斗胆请问陛下,可知缘由?”
“田沧洲,当着百官的面考朕建国本记,呵呵。好,朕便答上一答。”景诚帝抬臂一卷袖袍,环视四下缓缓地说,“郑国开国先祖武皇帝,本是戎马出身的将领。当年攻打崇都时,麾下将领因疲惫不堪从而误了攻城的时辰。此,乃是犯了攻城大忌,于是,先祖麾下部将请令,要将误令之人当众枭首,以儆效尤。可,先祖心慈,顾念此人辛劳艰难,便在全军前下令。敕令该人以戴罪之身攻城掠地,等待战事了结,在将功过一并行论赏罚。大军见先祖赏罚分明,皆心悦诚服,而那罪将也因此愈发神勇,带领部下悍勇之士不畏生死攻下崇都,以此奠定我大郑开国之本。而后,此罪将因功受封承继王爵,因罪,秋后问斩。”
文官听的面色僵硬,可武官却皆面带崇敬。
陈金裘熟读律法,知道景诚帝说的这人正是开国大将之一,也是多年前被斩首的甄毅先祖。
田沧洲拜服,恭敬地说:“陛下圣明,先祖武皇帝深明大义,御下之术无人可出其右。陛下,刑狱管辖九州案事,手下兵曹贯通九州,可奈何人员单薄,力不从心。再者,烟州牧江子墨抵御大水三十载,安百万民生,劳苦功高,此可为功。私通一事,此为过。那四年时间便可当做赏他之功,如今时辰已到,可便由陛下审理定夺赐罚。陛下看,臣由此言说,是否得当?”
景诚帝似觉开心般轻笑几声,他虚点了点田沧洲,说:“田沧洲,学会绕弯子了。曲径通幽,尚可、尚可。朕,今日便借你之言,卸了自己的罪过。”随即他看向陈金裘,“也免了你的,起来吧。”
陈金裘方才只觉得浑身奇重无比,直到听到景诚帝的话,顿时浑身一松,他双臂颤抖地撑着地站起来,说:“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眼下事当下了。”景诚帝抖了抖袖子探出手,按住膝盖,“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郑重揖礼,说:“臣在!”
景诚帝站起身,说:“朕一夜长眠,神定气足,攒着的劲儿没处使呀。既然赶了巧,那便就明日吧。明日早朝,朕,亲审江子墨,言罢如此。退朝。”
侍人闻言当即伸着脖子飘扬呐喊:“退~朝~”
摆袖、摆袖,珠帘掀开,景诚帝飘然而去。
大殿的大臣们立刻跪伏叩拜,齐齐高声山呼:“恭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金裘背上的袍子已被冷汗濡湿,他抬袖擦了擦汗,起身跟着大臣们走出金殿。
从皇宫到禁门这段路颇为漫长,一众文官都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武官们看向他时都面带隐隐笑意。
陈金裘这下明白,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已经到了,就在明天!
他独自一人落在后头,等走到禁门前,仆役老实忙不迭地冲上去,急声说:“三爷,祸事了!”
陈金裘早在大殿被吓的凉透了心,现下提心吊胆反倒觉着不慌不忙。
他蹙眉按下老实的手,环视着左右将人拉到一旁,问:“慢慢说。”
老实警惕地看了左右一眼,随后才悄声说:“方才三爷上早朝,小的在外头候着,后来见着刑狱的兵曹们都在街上跑,瞧着挺着急的。那兵曹中一人和小的是同乡,小的便闲问了几句,后头才得知,刑狱出事了!”
陈金裘看向他,心头却极其平稳,他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实挤着焦急的神情,一拍大腿压着声音喊。
“三爷,刑狱犯人逃出去了!”
……
野兽。
酆承悦陷在厢房的大箱子里,两个蒙面大汉将他塞进去的时候,同时也递出了尖锐的刀子。
他们警告他。
“敢动一下,叫唤一下,我就剃掉你的牙和头发。”寒芒抵在酆承悦两颗眼珠中间,“在给你烫上六道戒疤,大人,和尚可做不了官。”
刀尖晃动令眼珠颤栗,酆承悦胸腔剧烈起伏,在粗重的喘息里无声地点着头。
之后他被蒙上眼,嘴巴则被布塞住,双手被困在腰后,双脚束缚着无法动弹。紧接着是一声箱子盖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在逐渐远去,他胆战心惊地在黑暗中睁着眼思索。
是谁要杀我?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大牢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还有寒夜里带来温暖的干草芬芳。他的官袍由于多日未换已经被汗液浸的熏臭,但他已经习惯了这股骚、味,可今天发生的太过匪夷所思。
崇都是庞司空的地界,即便是皇上也要给三分薄面,可自己今日竟被蒙着头带出牢房,无声无息地到了另一片陌生的环境。
空气里有脂粉味,很浓郁,像是晒干的花朵上残留的。
他嗅了嗅,是弥乱的气味,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内心突然莫名浮现出恐慌,他害怕地一遍又一遍吞咽唾液,指甲揉进袖袍在箱板上刮滑。
是谁要杀我?
庞司空?皇后?秦王?晋王?还有谁?!
在死寂的黑暗中思索问题是恐怖的,加之外头有嘈杂的脚步声,顿时令他烦躁的心绪愈发不能平静。
不能,他不会,我是庞司空最得力的下属,代州……对,代州!他还需要我在代州为他开道,征召令募集还需要人,更需要时间,满红关都是甄毅旧部,他们是不会心甘情愿归顺的,只有替换掉才能成就大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还需要我。
尖锐的指甲刺穿了袖袍,在木箱中嘎吱嘎吱地滑动,刺耳的声音令木箱颤鸣。酆承悦剧烈喘息,空气逐渐变暖,汗珠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他如蠕虫般蜷缩在黑暗里,渐渐觉得累了,便艰难地靠躺下去,睁大眸子直盯盯地注视着眼前,脑子还在思索。
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
他眸子渐渐睁大,瞪着黑暗几近无声地自言自语:“是谁要杀我?”
箱子外头的声音逐渐变的更大,嘹远的交谈声也渐渐逼近,方才平息的呼吸在此刻逐渐急促,酆承悦颤抖的五指扣在木箱上,不在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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