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模棱
陈丘生搁了茶壶,他拿着粗布帕擦着案,平淡地说:“都好。”
“得了、得了。两个少不羞。”齐舟真人没好气地瞪着两人,“两个大男人这般文绉绉软声糯语,成何体统?这里不是烟花巷,你们两个收敛点,老子起鸡皮疙瘩了。”
顾遥知和陈丘生齐齐转向齐舟真人,他们先是互视彼此一眼,旋即都垂头轻笑起来。
陈丘生恭敬揖礼致歉,说:“齐舟师傅见谅,这位是我在崇都学习时的同窗,顾遥知。”
顾遥知同样揖礼,垂首说:“晚辈顾遥知,叨扰老师傅了,还请海涵。”
齐舟真人越听越不对味,当即跳下竹椅快步走到院子里,然后挑着竹篾,说:“还没老子那傻徒弟有趣,你们聊你们的,老子还干活呢。”
两人登时齐齐一笑,随即陈丘生放了布帕,说:“此次来烟州,你可做好准备了?”
“不瞒你说,我这一路沿途走访了烟州当地的茶户和农户,许多情形也算是知七熟三。”顾遥知抿了茶,“改茶为稻的策略,尚可依行。”
陈丘生双手交叠膝盖,平静地说:“看来你心中早有打算,这一路你怕是连我在烟州做了些什么,都问的一清二楚了。”81Zw.ćőm
“我知道你如今不能归都,陈氏有你可谓背靠青山。”顾遥知坐的很直,“但你若在,刑狱之内,便无陈金裘的出头之日。”
“知我者莫若遥知。”陈丘生按着大腿轻笑,“我那二弟如今身死囫囵,而三弟大器未成。郑国律法不能只有我,我只是一个人——”
“而不是所有人。”顾遥知仿佛知道他下一句话,“平冈之事,我在路上听说了,我深感意外。”
陈丘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迫于庞博艺淫威与江百川合谋,他是咎由自取。”
“此话可信吗?你信吗?”顾遥知微微仰身,“我不信。”
陈丘生抬眸撇了他一眼,随即拿起茶盏抿了口,说:“何意?”
“平冈性情豪迈,说一不二,也许庞博艺拿捏住了他性子。但是江百川会同意与他合谋烟州。我决计不信。”顾遥知卸下行囊,“江子墨是我恩师,我曾在烟州待过许久,此段经历,想必你也知晓。”
陈丘生饮尽了茶水,他执着茶盏,说:“是。”
“江百川比我小几岁,但他是什么人我却是知十不熟十。”顾遥知从包裹里找出半块麦饼吃,“他是个聪慧之人,他若是要接替恩师执掌烟州,确是不二之人选。”他咀嚼着饼说,“但恩师事发被押送入都,他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在平冈出事后,人就不见了。如此蹊跷,令人发而深醒。”
“的确蹊跷,烟州百姓爱戴江氏,若说他要谋害江子墨,无凭无据不说,即便是堂而皇之的接替,也是实至名归。”陈丘生放下茶盏,双手放回大腿上,“可在平冈出事后,据说他去城西禁军处投名,当了兵。而今已远在满红关了。”
顾遥知细嚼慢咽,吞下后,说:“如此看来,我猜,他这是为我铺路。”
陈丘生犹疑地问:“为你?”
“不错。”顾遥知又咬了一口饼,咀嚼着说,“他是江氏长子,但江子墨事发要被押解入都。律法有言,反触犯律法者,从上皆罪加一等。官员犯罪,世袭爵皆剥去功名,江百川不能接任州牧。他留在烟州,烟州百姓定然会支持他做州牧,可恰巧你以身做质留在烟州。”
陈丘生整理着头绪,缓缓颔首说:“我是廷尉正,他若以世家之名明里暗里行州牧之权,我必须抓他。”
“所以,嗝~”顾遥知打了个嗝,他轻拍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盏,“平冈找上他,他便做了姿态给你和庞博艺看。无论答不答应,庞博艺便会对他松懈。同样,这名声也是传出去了。百姓都知道他是纵情酒色的放荡浪子,沾上了凶杀的嫌疑,便会令百姓更看不上他。这样,江氏在烟州的声誉便一落千丈,他便名不正。”
陈丘生琢磨着说:“这一举,百姓便不会因为江氏不能继续担任州牧而暴、乱。他抛弃了江氏的声誉和功名便在此。可他从军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离开烟州,也是为我铺路。”顾遥知拍着胸口咽下食物,“你做不了烟州的州牧,但江百川知道你与我是同窗。我跟随恩师时学的尽是治水与济民之策。他定然知晓你若想在烟州治水,便得假借他人之手。这天底下的人除却江氏,烟州百姓谁都不认,但我这个江子墨的门生却算是言顺之人。我来做州牧他是放心的,而有你这样清正严明的活阎罗在,必然有推行改茶为稻的计策,同样也能令百姓信服。他退这一步,成全的是你我。”
陈丘生眉头一挑,他惊疑不定地问:“可他是怎么知道庞博艺会推荐你来做州牧的?陛下的圣旨我也是在到烟州后才收到的。除却我,平冈和金裘都不知道。难道……他有窥视天机之神能?”
“所以我说他是聪慧之人便在此,他未曾窥得天机。”顾遥知洒然一笑,“他只是先庞博艺一步料想到了。烟州牧之位,不是由陛下决断,也不是由庞博艺决断,要想不生民变就将烟州收入囊中,我是除却江氏唯一的人选。加之我出身寒门,司职不过太宰丞,只要许诺重利,便可玩弄于鼓掌之间。”
陈丘生倒吸凉气,神情震撼地说:“如若皆如你所猜,如此非常之人若为烟州牧,实乃郑国之幸。可他如此费劲心机不惜毁坏江氏声誉,到底是为了什么?”
“救他父亲。”顾遥知抿茶润喉,他感慨地说,“恩师身陷私通案,只要江百川在烟州一日,一十四县的百姓便心系江氏,暴、乱也得有人为首,他这是断了百姓的念想,也是为了给你我留下施展手脚的机会救百姓出苦海。所以他才会远去满红关从军。”
陈丘生心头一震,他在深深的沉思里说。
“江百川,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浪子之名。”
……
清晨的操练结束后,甲士们纷纷回到通铺内休息,江百川渡着大步进了屋。盔甲上的系带系的紧,他举着酸疼的胳膊够不到,一只粗肥的手突然搭了上来。
江百川扭头一看,立刻笑颜逐开地喊:“大海。”
“我来帮你解,你莫动。来,坐榻上。”大海拉着他坐到通铺上,然后挪了挪肥腰,“今日的操练你何必这般费力气?都是定好的活计,你练的比别人苦不一定比别人强。”大海解着系带时苦口婆心地说,“身子骨是自己的,瞧你这身皮肉,皮都晒滚卷了。”
“正好你给我剥了呗。”江百川无所谓地讪笑,他扭头环视新兵们打趣,“拿去做春卷,给兄弟们尝尝我这公子哥的味儿。”
一众五湖四海而来的新兵闻言,都朝他扔护腕、靴子笑骂‘去你的。’
“还有力气逞性子,你可真牛。”大海用力有些大,盔甲脱落时江百川痛呼一声,大海关切地问,“疼啊?”
“不疼。”江百川挤着惨白地笑,“早上用力过猛,抻着了。”
“疼就喊,都是自家兄弟。”大海轻手轻脚卸下护肩,“有什么难为情的?呀,你这皮都破了,还说不疼?”
大海扒着他的衣襟露出被晒红的肩膀,表皮脱了一大块,泛着嫣红的血色。
“小川子早上和黑教官冲上了,愣说他还能练。”一名士兵将盔甲套在木桩上,他朝着江百川笑,“这小子给练趴下了,也不瞧瞧黑教官那体格,人如其名,就是头大狗熊。你们说,是不是?”
一众新兵都哈哈大笑地跟着附和。
“行了,今日晚操你别练了,跟百夫长打个招呼,到我那帮厨。”大海从怀里掏出个罐子,从中取了些黑泥抹在他伤口上,“别给招事,晚上给你开小灶,吃点好的补补。”
“还是咱们海哥心疼人,把咱小川子养的跟小娘子似的。”士兵吹着调侃的口哨,“我说海哥,也不能光给他一人开小灶呀,兄弟们都惦记您的绝活呢。”
江百川笑着将护腕扔过去:“嘿,我又不是宫里的侍人,底下带着把呢。你要在嚷嚷,晚上我跟你睡,让你见识见识!”
士兵苦笑着躺到通铺上,后怕地说:“别介,咱不好这口。”
大海憨笑着摆手:“都有、都有,新宰的猪,肉都烧透味儿了。晚上给你们留,一大锅呢。”
就在众人都热情洋溢地呼喝时,通铺的帘布被掀开了。尘风伴着沙粒滚进来,黑熊一身盔甲,手握皮鞭背对着门驻足。
众人见是黑熊,登时都齐齐站了起来。
黑熊环视左右,目光俨然盯住江百川,说:“江百川。”
江百川立刻昂着脖子喊:“在!”
“怎么?方才在校场上不是挺有种的?这下挂了彩还抹膏药?”黑熊撇视他肩上的伤口,“我劝你早点签字走人,今日有批老兵要退役,我兴许能给你寻个空位,你跟着一道离开。”
黑熊说着话走到江百川身前,他个头高大,俯视着江百川,眼里是逼迫的寒意。
“教官说的是,都是小伤。”江百川一把将伤口的药膏给抹干净,“不妨事。”
他抹的力气很大,药膏连带破皮都被撕了下来,登时渗出血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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