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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这是陆铮第二次用“召见”这样的方式与新皇见面,有别于第一次的莽撞和意外,这一次,两个人都从容了许多。

        “哟,你来啦。”宴初正端坐在书案后面,微微侧身,不看他,只专注地看着盏中的茶水。

        陆铮看了一眼,但是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想笑——宴初又在学皇太女。

        之前跟在琥珀的身后时,陆铮心中虽然也有紧张雀跃,但比起上一次到底平静了许多,看起来也比平时温和些。他人高腿长,步子也大,上次来走得急,把带路的宫女撵得快飞起来了,这次为了照顾前方带路的琥珀,他特意放缓了步子。

        想起上次见面,陆铮除了摇头说不出其他的话,于是这一次,在并不那么匆忙的、轻轻的脚步声中,陆铮忍不住预想了一下他们的见面。不过在要几步就能走进房门,他却忍不住现在就开始想象。

        宴初在做什么呢?看书,写字,阅卷,还是因为辍朝,在处理其他大臣递上来的折子?她今天喝的什么糖水?配的什么点心?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这里好像变成了一件值得去猜测,值得去思考的大事,不同于面圣时需要思考的进退有度,他现在的脑子好像被这些小事一下攥取住了,甚至在迈过门槛的前一刻,都还在想这些丝毫没有重要性可言的事情。

        直到他进门,察觉到宴初的目光在他身上得飞快一瞥。

        如果上座的真的是太女本人,那别说让进门,从他来这里就得被晾一晾,进门开始她就不会搭理他,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等再稍微抻一抻他,喝口茶,读半篇书,再瞥一眼过来,回他一声“免礼”,让他过来说话。

        但宴初不是这样。

        从最初飞快的一瞥被陆铮察觉便露了破绽,这好像也就注定了她没办法像昔日的皇太女那样真的那样从容端庄,或者说,她到现在,在最初的那份报复心渐渐冷却下来的现在,渐渐开始不适应这种,别人见到她就要插蜡烛一样行礼的情况了。

        当时她还是个恋爱脑的时候,这种不适感还没那么明显。她是皇幺女,再加上很多时候都直接跟人讲明“以后咱们不用行礼,太麻烦”,在经过几回“殿下这不合规矩”“没事,我说了不用就不用”的推拉后,大家就都妥协了。再加上,从拿下全家桶之后,宴初就不需要行礼了。

        她见到皇帝/太女/其他皇子皇女,只要挥着手,嘴里喊着“父皇/长姐/哥哥姐姐”跑过去就行了,偶尔有其他人在,她冲得太快了,冲到别人怀里才发现,于是不好意思地退出来想屈一屈膝盖周全礼数,还没弯下去就会有人替她周全“十七跳脱惯了,大人莫怪”,然后把她轻轻拉过去。

        种种原因,她都已经快要忘记,这个游戏里,是有“礼数”这回事了。

        以至于,本来想复刻一下她大姐姐的高光时刻,让陆铮这个刚被弹劾过的在那里罚一罚站,结果他进来先行礼,宴初看见这样下意识的就直接免礼了。这、这,皇太女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这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啊!

        宴初:可恶!我这嘴瓢!

        于是场面一下子尬住了。

        她觉得手里的这茶碗都有点端不住,脑袋里拼命头脑风暴,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在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陆铮先开口了。

        陆铮:“臣的奏疏写完了,陛下过目。”

        宴初,赶快把茶碗放到一边,松了口气:“好啊我来看看。”

        陆铮要上步递上来。

        宴初:“别动,你就站那儿。”接下来的话不需要多说,胜意自然而然接走了他手中裱好的奏疏,递给宴初。

        那是一封悔过书。

        宴初翻开,除了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之外,更多的是给自己发呆的时候找一个聚焦点,拖一拖时间。

        之前不是说了,锦都不许纵马夜奔嘛,谁要是奔了,被人知道就要挨御史的骂,再加上国丧期间,你还敢这样,要不是现在还辍朝,那可真是,骂人(弹劾)的折子真是雪花一样要飞过来了。陆铮之前奔了,还被人知道了,于是他就要挨骂,就要受罚。

        先帝崩逝,辍朝一月以表哀思,但是国家的事情不可能因为这个人死了,就不发生,时间就静止了,还是有很多需要处理,需要查办的事情,都是拖不得的。所以这个事情,大家就达成沉默的共识,辍朝一月,辍了,但没完全辍,只是不上大朝了,该干的活都干,该写的奏疏都写,有必要面见皇帝的,也直接求见就行了,大部分紧急事件都是会见的。

        宴初:除了高强度学习工作还要高强度见人,求求你们给我留点活路吧。

        她甚至觉得要不明天就登基吧,别管那些虚头八脑的礼节了,衣服合不合适的反正到时候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又看不见,别拖了。

        至少到时候上了朝,大家有什么事情在工作时间就都说完了,她至少还能腾出点时间休息。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真的。

        扯远了,再说回这个悔过书。

        御史台御史大夫李薇今年六十七岁了,老人家瞌睡少,她自己说从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以为是边疆八百里加急的急报,否则还有什么人敢国丧时期,纵马夜奔。后来一听这声音不对啊,军马不是这响啊,让人出去一看,嚯好嘛,竟然是端王世子。(宴初:我不相信三进的院子还能听见主路上的事)

        “陛下,天下缟素啊陛下!”

        已经是个老婆婆的李薇披着全套的朝服拄着拐杖进了宫,她是一路走过来的,步伐又急,进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宴初一看赶快给倒茶,赐了座。但锦都人民身体是真的好,此时她整个人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往前扑着,痛陈陆铮大不敬:“老臣深知陛下与世子情谊深厚,但他当日纵马夜奔,深夜强闯宫门,非要面圣,这是何居心啊!”

        宴初:那是你还不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等老端王死了,他就直接带着黑甲军杀过来了,这才哪到哪。

        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宴初:“那,李大人觉得该如何?”

        李薇:“老臣不敢,还请陛下依律圣断。”

        依律圣断,无故纵马夜奔那是要当众打廷杖的,初犯十杖,还强闯宫门,还敢逼到皇帝居所,看见了她只披外衣的样子(李薇还不知道),这恐怕不摘爵位都说不过去。

        但是宴初:得了吧,我现在律法还没看明白呢,哪敢圣断,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写个悔过书检讨检讨算了。

        李薇:???陛下???

        说着李大人瞪着眼睛就要站起来了,宴初赶快安抚她坐下:“朕知道李爱卿是一片忠心,朕知道的。”

        “那陛下怎可宽宥他?老臣知道陛下仁善,但要是如此,你也宽赦她也宽赦,那岂不是将律法视作儿戏?”

        宴初当时没说话,保持着礼貌中略带尴尬的笑容,拼命头脑风暴,回忆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帖子,半晌,叹了口气,亲自走出来扶李薇重新坐下。

        “爱卿,你先坐,朕也有考量的。”她做出沉稳悲痛状,缓缓踱步:“端王是朕的伯父,领地在云塘,可是陆铮作为他的长子,一直在国子监求学。幼子与父母亲人分隔两地很不容易,照理来说,从他到锦都的时候开始,他就应该是端王世子,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皇直到崩逝之前,才终于批复了封他做端王世子的奏疏,启用了宫外的端王府?”

        “这老臣不知。”

        “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说。无妨,那就朕来说,你且听一听,朕说得对不对。”宴初声音平缓:“端王有兵,镇守云塘,父皇让其子作为质子留在锦都,为的是社稷江山,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本来伯父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但是现在,朕的登基大典日子已经定了,登基之后,不仅伯父要来觐见,其它国家的使臣也要来朝觐新皇?鱼龙混杂的时候,要是出点波折,伯父带兵觐见,名曰勤王,谁能拦住?”

        “更何况,朕一夕之间成了孤家寡人,为了父皇,为了兄姐,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从重发落。朕给你一句话,陆铮,朕一定会罚,但一切自然以江山社稷为重,这样可好?”

        送走了李御史,琥珀进去的时候,宴初正瘫在她的圈椅上,一脸痴呆。手边的袖子因为之前头脑风暴的时候死死地扯着,现在已经满是折痕,她一看见琥珀就想哭,向她招手:“赶快给我端碗酥酪,让我压压惊!”

        这种突发状况不要啊,临时编词真的不可以啊,求求你以后就和我书面对答好不好呜呜呜。

        不过好在,如何惩戒,她早就想好了。

        这群大臣一直对于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对外说,给陆铮的惩罚措施是写悔过书,可能他们还会不服气,但是如果把这封悔过书贴到城门外的告示栏上,来往人都看,估计就会有人过来说“这也不至于吧”了。

        比起剥人脸面的惩罚,有的人更愿意挨廷杖。

        渐渐地,她的目光从悔过书上移到了陆铮身上。

        他端正的站着,半垂着眼,无论是悖逆还是乖顺都不怎么看得出来,只能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平和。宴初想起,从最开始让人传话给他写悔过书,到现在,她好像也没问过陆铮怎么想的。

        这算是心血来潮吗?宴初不知道。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正经的处罚,她突然非常想知道一下被惩罚的对象感想如何。

        “哎,陆铮。”

        “臣在。”

        那双眼睛抬起得太快了,快得好像在不久之前,它们刚刚停留在皇帝的身上。宴初放下他的悔过书,带着点胜利者的高傲,问他:“要是让你选一次,你想挨廷杖还是写检讨?”

        没错,选吧!宴初心里暗爽。

        都是朕的恩典!

        想起曾经,她真是爽得头都忍不住抬高了,看着他像是挑衅,也像示威,只是即便是同样意味的目光,虎与猫的感觉也会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宴初和善惯了,她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想做出一副凶相,却莫名的让陆铮响起,曾经两人趁着东风放纸鸢时,宴初的风筝总飞不起来,她那时举着风筝,也是如此这般严厉的教训它。

        笑意翻上来之前他就压下去了,怕伤她的脸面。

        “听凭陛下做主。”他说:“陛下想怎么罚臣,臣都受着。”

        “怎么都受着?”她果然觉得自己赢了一城,立刻得意起来:“对,你记好,朕要罚你,你就得受着——不过也别太担心,朕也不会无缘无故胡乱罚人的。”

        陆铮笑了一下:“那,臣谢陛下。”

        “小事情。”她摆手,重新坐下:“既然如此,朕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回答,不得欺瞒。不好好说,朕现在就罚你,知道吗?”

        “是。”

        她会问什么?陆铮心中猜测。

        问云陵?问他父亲?还是问他刚刚成为世子?抑或是一些小事?

        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万全。

        “朕问你。”宴初轻描淡写道:“你纵马夜奔,进宫的那一夜,看到朕的时候泪如雨下,朕想知道,你在哭什么?”

        话音未落,袖下,陆铮的手猛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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