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虎王（22）
眼看着泥船一点点没入沼泽，二人再次踏上新征程。
在船上睡了一晚重新打起精气神的白妙，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大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您说的那个九苍之地？”
“快了。”宗昱望着前方，淡淡说道。
“只要穿过前方的野火之森。”
“野火之森？”
“这片森林不同于别处，火成高树，树成火海。”
先是水，现在又是大火，没想到当日随口一说，如今还真是上刀山下火海了。
眼前是一座大峡谷，棕蓝色的烟层，层层燎动，火浪像惊涛一样扑朔，翻涌，细看才知，那火竟然是一棵棵树状，连根系都是交错纠缠的火舌，幽蓝与炽红，雪青与暗紫，每一株相互交错，却又泾渭分明，正如同原始森林里的那些参天巨树一般。
八|九根大烟柱直插云霄，混合着火星的爆裂喷洒，直将黎明的天燎成一片血红。
这地方比沼泽还要凶险。
白妙弱弱看向宗昱，拿爪子小幅扒拉他，“大王，我们还有人脉吗？”
宗昱愣了片刻，“有。”
当坐到豪华的地下行宫的高台之上，白妙才知道宗昱所言非虚。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脉。
“蚁后别来无恙？”宗昱小啜了口绿叶琉璃盏中盛着的琥珀色蜜露。
身旁的米白色庞大身躯，着红色薄纱长裙的巨蚁，声音却异常娇柔，反差感十足，“早听闻虎王在此修行，料想有朝一日得见天颜，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着实令本后意外。”
“敢问蚁后是如何知道本王行踪？”宗昱长眸微眯，凛声问了句。
他的渡劫乃是一桩密事，从头至尾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怎么如今还未出山，倒传得众人皆知了。
“大王未到，然虎须先行，见那等圣物，如何敢不放行？”
白妙听了此话，才想起那个拿了宗昱胡须回村解救瘟疫的青年，想来此话之中指的正是他了，否则凭一介肉|体凡躯，如何能度过种种出山关卡？
“既然蚁后早知内情，我们不妨开门见山——”
宗昱话还未完，蚁后慨然一笑，“若是需要借用我的地宫密道，虎王随意开口便是，虎王仁义，对一介凡人尚且那般慷慨，想必不会让我小小蚁族吃亏。”
宗昱和一旁默默吃花露的白妙俱是一惊。
宗昱惊的是对方果然早知他来意，白妙惊的是果然与那人有关，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时心善了。
要是因为这个，引发蝴蝶效应，造成了什么波及六界的恶果，那恐怕一百个她也不够赔的。
蚁后神色了然，“这野火之森每逢暮春时节，便烧得连天似海，连苍鹰和秃鹫飞过都要留神，虎王纵使神力无边，若是硬闯火海恐怕也要斟酌，出谷的路被封死，唯有我蚁族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条件。”宗昱冷冷回道。
蚁后眸光乍深，旋即爽声笑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
“魔族大肆捕捉生灵，修建万牲园的事虎王可知道？”
宗昱皱眉的同时微微颔首。
之前弦祀濒死之时在他耳边吐露的便是这一件事，也正因为这个，他那时才留了他一命。
魔族竟敢趁他入山避劫之时，大兴土木，大肆屠杀抓捕万物生灵，就是为了修建游园，满足魔王一己之娱，着实可恨。
“我蚁族子民也在其奴役之下，如今按各地汇总呈报，约莫已有半数被捉去，或死或伤，其余的都在修行宫苦役。”蚁后沉声道，话语间忧心深重。
“你希望我如何？”
蚁后笑起来，带动身上装饰的红花和蓝铃草窸窸窣窣作响，“什么叫我希望如何？虎王身为万兽之王，爱护子民难道不是该有的职责？应当问的，不是我希望如何，而是，您该当如何？”
白妙在一旁听着，只觉这蚁后话里机锋十足，威势甚重，颇有一族之长的风范，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来。
“我甫一出山，便直捣魔界老巢，为遭受屠戮的兽族报仇，解救万牲园中的同胞，其中便包括蚁族子民，这一点，蚁后尽可放心。”宗昱郑重承诺。
蚁后呵呵一笑，竟露出几分人间女子的娇俏，“本后还以为虎王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成亲呢。”
说着，不住地用眼梢往白妙身上瞧，毫不掩饰话里行间的谑笑之意。
白妙霎时红了脸。
怎么好端端的，又从国家大事扯到她身上来了。
“不会，”宗昱斩钉截铁地说，白妙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凉，就又听他说道：“大战在即，魔族未灭，何以家为？”
白妙还未回过神来，就被宗昱牵过手，“再者，倘若我败给魔王，便要留她独自一人面对千难万险，如何舍得？”
“虎王与王后真是伉俪情深。”蚁后柔声笑道。
“大王不会输的。”白妙反握宗昱的手，定定说道，眸光之中浮现坚毅之色。
“这是奉承话吗？”宗昱笑着逼近她，金眸之中有狡黠之色，细看又多了几分炽热。
“发自内心千真万确的大实话。”白妙手捂胸口，以示虔诚。
虽然过去她为了活命，没少溜须拍马，但这一刻的漂亮话，绝对是随感而应，从心而发。
蚁后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离，片刻轻笑，“正是了，虎王神勇无双，区区魔族，何堪一击？”
宗昱正要自谦，便听蚁后顿了一下，眼角流光一转，勾唇笑道：“二位听见了没，这才叫奉承话！”
宗昱和白妙闻言，齐声大笑。
随后，几人在蚁后殿内用过珍馐佳肴，吃饱喝足后，便在一队褐色工蚁的带领下，走入通往峡谷之外的地宫。
这地道实在浩大，弯弯曲曲，四通八达，若是没有前方蚁兵的带路，恐怕他们早迷失其中。
洞里生长着成簇的石笋，道路两旁间或有些微黄色的椭圆小丘，领头的工蚁说这叫蘑菇包，是地道里的物资供给，里面储备了许多植物根茎和草木果实，留着这个以备不时之需。
不想，走到转弯处，护送的小队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哭声。
工蚁首领将那小蚂蚁捉出来就要惩罚，宗昱拦住他，“先问他何故大哭？”
“听见了吗，虎王在问你话，如实回答！”
那黑瘦的小蚂蚁唯唯道：“禀虎王，我适才听见你们说这个蘑菇包，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他们为了给蘑菇包里储藏种实，出谷寻物，结果被魔族弟子抓走，至今生死未卜，我一时伤心，才流了眼泪。”
宗昱点了点头，向那工蚁首领道：“触景伤情，情有可原，既然如此，兵长便饶过他吧。”
“听见了没，虎王宽宏大量，饶恕了你，还不快磕头谢恩。”
直到小蚂蚁叩完了头，宗昱才示意他起身，“你的兄弟们若是还活着……”宗昱说到此处声音忽然滞了一下，“我会尽快救他们回来，尽量先于其他族类，你不必忧心了。”
小蚂蚁立刻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宗昱眉头难以察觉地一皱，就听见小蚁干瘦脑袋磕在石板上的声音。
众人又向前走了一段，隐隐地有天光透出，竟是走出了地宫。
宗昱和白妙在此向护送的一众蚁兵道过谢，又着其代二人问候蚁后，这才转身离去，身后的地道暗门也再次隐上。
“兔子，你觉得方才那小蚂蚁讲的话是真话吗？”
白妙摇摇头，“魔族胆子再大，也不敢来这里掳人。”
毕竟，这地方有进无出，有来无回，又能压制法力，魔族来了恐怕也要犁上三里地才能回去。
宗昱轻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
白妙内心不满，什么叫“连”我也看出来了？
努力将腹诽压下去，平声静气地答：“恐怕是蚁后的主意，她怕大王不守承诺，或者是她蚁族不在营救的优先之列，特此遣那小兵来使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白妙脑中浮现蚁后招待二人时的慷慨和幽默，话锋一转，声音放柔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人君者，时刻将臣民放于心上，是为仁君。”
宗昱不置可否，只是鼻腔里发出含糊的一声。
转而向她笑道：“满口仁义道德，你这兔子上了几年的人族私塾？”
“十二年将满，其中九年义务教育。”
“义务教育？那是什么？”
“就是国家出钱，免费上学。”
宗昱露出赞许的神色，“这个好，我要将族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崽子们也送到这地方去。”
白妙脑中浮现老师在上面讲课，底下一班老虎头竖耳细听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地宫里的石门刚一阖上，那威武雄壮铁面无私的蚁兵首领就拿触角对了对黑瘦的小蚂蚁，面露微笑地夸奖他：“方才的戏演得不错，哭得很大声，回去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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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头顶上方高可千仞的青峰石壁，宗昱和白妙再次犯了难。
“大王，那个，人脉……？”白妙嗫嚅半天，吐出这几个字。
宗昱知道她想问什么，开口打断她的念想，“本王与地上百兽相熟，飞禽面前，稍有不足。”
其实何止是稍有不足，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因为腾云功夫一流，正是如虎添翼之际，因为张狂无礼，直把满天飞禽得罪了个遍。
如今法力被制，面对着这直插云天的峭壁，才知人脉这东西真到用时方恨少。
背后一阵风起，白妙回头，只见漫空白鹭，展翅群飞而来，汇成一片厚重的云团，徐徐降落在她的眼前。
领头的两只白鹭，长颈巨翅，铁色长喙，黛色细足，体态优美，动作轻盈。
其中的一位率先走出鹭群，俯首向二人见礼，“昨日我夫君翅膀受伤，不能起飞，感激二位允我夫妻搭乘泥船，安然渡过沼泽，今日在天上偶然瞧见恩人受困，特来相助。”
白妙喜出望外，没想到昨日的顺手之举，竟结下如此大的善缘。
最后，趴在群鹭汇成的云团上攀升断崖时，她还在担心会不会压坏人家，倒是宗昱这个没心没肺的，还一脸笑眯眯地向下俯瞰，仿佛看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儿。
宗昱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确实看见了令人愉悦的东西——
底下一条沾满泥巴被烟熏火燎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大蛇，正艰难地咕涌着没有尾巴的细长身子，沿着峭壁缓缓而上，扑通——
这是他掉下去的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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