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五晚七时许,杨老师行色匆匆地走在W大东院。她快步穿过东院的篮球场,她必须在七点半之前到达外语系的第二大教室。
除去寒暑假,W大每个星期的周五晚上七点半,各个院系都会在大教室开设一堂精品付费课。课时统一两小时,中途无休。精品课的主讲都是各系各专业最优秀的教授,有时也会聘请国内外的知名人士来客座讲学,授课的内容根据学生们的反馈来安排。大家感兴趣的,参与度就会很高,那么学习和交流的目的就达到了。
W大的四个院区分别有一个类似小型音乐厅的圆形教室,位置设在四区主教学楼的顶层。这样的课类似文化沙龙,与会的学生需要向主讲老师提前一周申请报备,会费从学生校内使用的充值卡上扣除。虽然有主讲的老师,但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讲台,也不是在会议上发言最多的人。他们主要负责为当次课题提携纲领、梳理脉络和最后总结陈述。会议的主角是在座各位有思想、有追求的莘莘学子。
这次的主讲正是外语系的杨老师。
杨老师年纪虽轻,却是W大赫赫有名的人物,她的传奇经历时常为W大师生们津津乐道。她是W大中文历史系的出身,文学根底深厚,可她去国外留学时却选了跟专业完全不相关的学科。她学过哲学、心理学,还自学了催眠学、古典与流行音乐,当过街头画师,甚至还唱了两年歌剧。总之,杨老师学过的知识超乎人想象的多,因此她才能在回W大执教时任性地选择了外语系。中文系和哲学系都曾向她发出邀请,她都不予考虑。
“我和众多爱冒险的人一样,总想去遥远又新奇的地方看看。外语系不仅有我的学生,还有我感兴趣的事。或许我以后还会想去别的系,但目前不做他想,恳请学校尊重我的选择。”
杨老师这样回答面试她的校长。因为各方面的条件无可挑剔,所以她非常顺利地在W大外语系就职了。她不仅从事外语系日语专业的教学工作,还兼任出国留学培训部的日语课。在她本职工作的时间以外,外语系的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的课堂上也时常见到她的身影。这就是她说的“感兴趣的事”――到每一个语种的课堂上当旁听生。
杨老师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学无止境”这四个字,她是学生们心中的“学习机器”。她近乎疯狂的求知欲赋予她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学生们对她既爱又怕。爱她是因为她的品格与修养,她身上浑然天成的“内圣外王”的高古风范;怕她是因为她痛恨不思进取的人,对行为惫懒和思想堕落的学生狠辣无情。在教育学生这件事上她总是不遗余力,她用高贵品德、崇高理想和好学问做成漂亮的盔甲,劝导学生们务必把它披在身上。
“必须装备齐全才能走出这间学校,否则你们会迷失方向,会碰得遍体鳞伤,大几率会一事无成。我想提醒大家的是,W大不负责回收垃圾,届时你们的归宿只能是背离光明和荣耀的阴暗角落。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杨老师对每一个在求学路上试图当逃兵的人都如是说。
推开大教室的门,两三百人的位子座无虚席。学生们的座位呈环形一圈一圈合拢,中心处有个孤零零的高脚凳,那是为主讲老师准备的。杨老师皱了皱眉头,她最不喜欢没有靠背的凳子,于是让学生帮忙另搬一把,当她路过第一排座位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位同学,看上去很面熟啊,不过你好像走错地方了吧。”
杨老师看着C座上染着红发,梳着鸡冠头的同学,神情是那么悠闲,笑容有如三月春风。她明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字面未曾表达的意思,让对面的人捉摸不透,不免感到心虚。
“老师,那个,他是我同学,他……”
说话的是外语系法语班的艾格顿,一个脸比盘子还圆,身体比黑熊还壮硕的大三男生。他坐在“鸡冠头”的旁边,看来两人是认识的。
“他不是本校的吧?”
杨老师严肃地询问艾格顿,示意他不要说无谓的谎言。
“是的杨老师,他的确不是本校的,不过他今天可是慕名而来,他很崇拜您的。”
“是是,仰慕已久,仰慕已久。”
“鸡冠头”连连点头。他的衣着打扮不像学生,但脸上却稚气未脱,和高中生差别不大。
“叫什么名字?”
“杨老师好,我叫朱祈意。”
“鸡冠头”站起来向杨老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周围的人失声而笑。
“朱起义?朱起义同学你好。你很有礼貌,而且听你的名字就是个勇敢的人,对吗?”短暂的轻笑之后,杨老师收敛了嘴角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是想起义呢还是想造反,但你上我的课就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明白吗?还有,你不是本校学生刷不了卡,你是怎么进的教室?”
“我…我……”
朱祈意支支吾吾的,撇了艾格顿一眼,表情尴尬之极。
“我知道了。今天负责你们进场的教务老师又偷懒了吧?”
每次课前都有教务人员负责大家刷卡登记,不过如果教务老师监督不严,有几个漏网之鱼也并不稀奇。
“老师,今天负责刷卡的卞老师拉肚子,跑了十几分钟到现在都没回来。”
后排一个短发齐耳的漂亮女生向杨老师汇报道。
“哦,这样啊,那先不管了。”杨老师盯着“鸡冠头”说:“朱起义同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前两次在我的日语课上,你和艾格顿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那两次你可是染的黄头发。”“杨老师,我……”朱祈意神色慌乱,用眼神向艾格顿求救,艾格顿假装挠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用慌,”杨老师接着说:“你来蹭我的课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心理素质还这么差?放心,我不会赶你出去的。你到我的班上蹭课,我可以当你隐身了,但今天的付费课你不能随便蹭。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杨老师可就要去讨饭吃了。”
教室里又是一阵轻快的笑声。
“待会儿下课了找卞老师把费用补上。看你这一身行头,交个课时费应该不为难吧?朱起义同学?”
不等朱祈意回答,杨老师快速转动了她的脚尖,波浪般的裙摆立刻活了。她像掠过水面的仙鹤飘然而去,身姿轻盈灵巧而优美。
“知道了,杨老师,我一定会把钱补上的!”
朱祈意在她身后喊道,那时杨老师已经站在了圆形教室的最中心。她不着急坐上学生给她搬来的沙发椅,而且面向所有学生说了这样一番话: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当中一定还有未付费就进来听课的,本来这事不归我管,但我还是想啰嗦几句。你们喜欢听我的课,我感到非常荣幸,也很开心。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世上如果有免费的午餐,它也未必会给你们提供所需的营养。知识和学问虽是无形的财富,但它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无数人智慧的精华凝聚而成,是这个世界上性价比最高的珍贵财富。你们想要获取它,无需进行等价交换,只需要你们微不足道的付出。”
“好了,现在请非本校的,或者来不及付费的同学举手示意我……不方便示意我的也没有关系,下课后请自觉到卞老师处补交课时费,好吗?”
杨老师环视一周,见到有零星几个同学举了手,有两个后排的男生还站了起来。在场数百人,没有一人发出嘲笑和讥讽的声音。杨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非常礼貌地请那几位同学坐下。她看了下时间,正准备开始讲课,这时第四排一个女同学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她的个子根本达不到成年人的标准,即使站起来也不比旁边的女同学高多少。她站在位子上,微微弓着背低着头,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这位同学是中文系的吧?我们应该见过。”
杨老师十分温柔地和她说话。
“是,是的,老师我是中文系的,我叫靳,靳元薇。”
叫靳元薇的女同学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了,清瘦的脸憋得通红。
“靳元薇?你的名字很好听啊。请问靳元薇同学,你站起来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舒服。老师,我,我是想……”
“既然没有不舒服就快坐下吧,时间到了,我们马上开始今天的课题。”
杨老师用眼神示意她坐下。靳元薇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楞在那里。杨老师不急也不恼,微笑着向她比了个“请坐”的动作,旁边的女同学连忙把靳元薇拽回了座位上。
“今天的课主题是‘人性探索者——威廉·莎士比亚’。我们将探讨莎士比亚如何从平民逐步爬上英国文学奥林匹斯圣山之巅成为王者的。下面我以莎翁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话作为开场白——即使身处果壳之中,我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杨老师充满激情的演讲引发学生们的共鸣,大家参与讨论的热情一浪盖过一浪。这些最初把自己定义为或者设定奋斗目标为某个阶层的成年学生们,思想上彼此猛烈撞击着,星星点点地闪耀着迷人的智慧。杨老师以一种掌握了天道公义和宇宙奥秘的强势态度宣扬着她的理念:她鄙视阶级分层。她告诉学生们,除了出生和死亡,人的命运应该由自己牢牢掌握。
“我认为人们始终应当怀有这样的激情——我们创造自己的命运要像缔造一个国家那样坚定、勇敢和顽强,所谓阶层不过是用来突破的工具。人不要给自己设任何限制,把包裹自身的脆弱果壳一层层打开,你就是无限宇宙之王。”
杨老师的课总是能赢得最多、最热烈的掌声。她的话就像黑夜里的启明星,虽然高远但光芒四射,给人以莫大的鼓舞,使人觉得希望并不渺茫。
“应同学们要求,我们下节课来讨论一点点哲学。我们将尝试从哲学的角度去解读人生的四个境界。参考书目我等下会公示出来。好了,今天的课到此结束,感谢同学们没有打瞌睡,也感谢我自己没有疏漏地为大家服务。谢谢。”
一个美妙的夜晚应该由多种元素构成,年轻人尤其需要不同快乐的刺激才能得到满足。上课是为了精进学问,精神上吸饱了鲜甜有益的汤汁,接下来就该去寻求肉体的刺激了,比如美酒、美食、爱和欲,莫不如是。
以上都是下课之后同学们通常会做的事情。
杨老师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刚刚走出教室就在门口遇到了等在那里的靳元薇。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杨老师,欲言又止。
“靳元薇,怎么还没走呢?有什么事吗?”
杨老师待她始终温柔。
“老师,我想跟你说,其实我……今天这堂课我也没有付费。”
靳元薇不敢直视杨老师的眼睛,这句话是看着自己的鞋说的。
“我知道。”杨老师一笑而过:“靳元薇,你没做错什么,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靳元薇听话地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她的老师,她担心自己尊敬的师长会看轻她,因而心中忐忑。
“其实在上课前,我让没有付费的同学示意我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你是今年的新生,听过我好几次日语课,是吗?我对你有印象。”
“是。”
靳元薇羞涩地点了点头。
“你是中文系的,我也是中文系出身,你们系的主任和老师我都比较熟悉,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一点。”这时教室里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杨老师把靳元薇拉到离门口远一点的地方,接着说道:“我了解你的身世,很遗憾你年纪轻轻就遭遇了那些不幸。你是个坚强勇敢的人,而且好学上进,不然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对吗?”“嗯。”靳元薇用力点了点头,她感受到杨老师话语之中向她传递的力量,于是鼓起勇气问了那个她最介意的问题:“老师,我想知道,是您帮我付了这节课的费用吗?因为我刚刚输自己名字的时候,系统提醒我已经付过了。”
“你把一星期的生活费都刷掉了,后面的日子准备辟谷吗?瞧你瘦的,得多吃点才行啊。”
杨老师没有否认,只是爱抚地摸了摸靳元薇的头。靳元薇瘦小可怜的样子让她心疼。
“老师,谢谢您。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靳元薇哽咽着说。
“钱的事别放在心上,就算是老师花钱邀请学生来听课,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你不要钻牛角尖,也别总想着攒钱来还给我,你攒钱还不如攒学分让我高兴。我们学校的奖学金可是很高的,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到时候想上多少次付费课都没问题了。”
杨老师亲昵地将手臂搭在靳元薇的肩上,陪着她一路往前走。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学生。在她的眼里,靳元薇这样真诚又上进的学生就是天使。她希望这样的学生越多越好,最好像森林里的树木花草那样一茬又一茬,永远蓬勃茂密欣欣向荣。
“下周五晚,我在你们中文系也有一节付费课。老师等着你来。好吗?”
杨老师真诚地邀请她的学生。
“好。”
靳元薇用力点了点头,她羞涩地看着美丽的老师,出其不意地拥抱了她。杨老师有点意外,随即热情回应了她钟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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