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何云
贵胄家谁家的小姐尊贵贤惠又愿意嫁入季家？除了皇家女儿，在这经历过一次乱战的帝都中，唯有何家嫡长女何云一人。何家嫡长女何云身出书香世家，生母家南柯氏世代簪缨，上有百年侯府嫡长女宣耀老太君庇佑，下有垂拱庙堂之外的天下第一大才子何久爱护；做过东宫的女官，也做过一代主姬的陪读。在此前的夺嫡战乱中，何家上下乃至旁戚无一人身陨，可见其家规森严、家脉家学传承坚韧久远。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入得了季家人的眼。
我一字不差地将这番言论背的滚瓜烂熟。赤阳大姐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这季家是整个大恒最稳妥的人家，只要大恒不灭，季家就不灭。加上现在季家的独女入宫当了皇后，正是繁花似锦、烈酒烹油之时。对我来说这门婚事自然是极好的，让我就发誓一定要握紧了，以免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季家人虽是武将之家，但季夫人很好相处。又或许是因为她儿子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季何两家看对了眼，还不到五天，内宫就明发谕旨为我和季家长子赐婚。两家欢天喜地地准备筹办婚宴，我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直到在湘淮老家的小表妹何解语来昌平陪我待嫁，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睁着扑闪扑闪的眼睛惊讶地尖声叫道：“云姐姐，你和未来姐夫居然还没见过面！”我这才知道怪在哪里。
我要出嫁，总得来说全家人都是欢天喜地的，唯独母亲身上总有一股抹不去的忧愁。我坐在苍天大树下，听母亲讲她和父亲的故事。讲到最后的时候，她长叹一口气，与我道：“皇帝就没安好心，我们家历代铁规就是清平世不入朝政。如今季家再次逐渐蓬□□来，皇帝这是拿你当棋子打压季家。”
我宽慰母亲：“当今主上曾与女儿有渊源，我又曾是主姬娘娘身边的陪读，主上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当不会如此。只是一番好意。”
母亲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急切地道：“圣上毕竟是大恒的皇上，又在血海人言里摸爬打滚登上的王位，不会如你想的那样单纯！”
我自然知道。但我还是相信长桑笙与别的皇帝不同，他对前皇后唯一无二的荣宠就能说明这一切。大家都觉得我白白跟在皇亲身边好多年。只有季忍冬和我讲，学不到那些魑魅魍魉是好的，全当长了见识也是极好的。
婚宴前的前两天，我进宫谢恩。巧遇长桑笙到皇后处吃饭，中途却被太子叫走。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出身季家、温和典雅的皇后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爱。
季益华看着远去的皇帝，依旧保持着帝后的微笑，对我说：“皇帝走了，我暂且便只当你的小姑子。”
“何云岂敢。”
季益华将红烧鲫鱼移到我面前：“哥哥和我说了，你做不惯虚礼，如今没有旁人，也就不用做了。听哥哥说这红烧鲫鱼你最是喜爱，今日碰巧陛下来了，就先放他面前了。还希望嫂嫂不要见怪。”
我被她说的心惊。她的眼睛里藏着凉薄和深情，一下就让人迷失在其中，分不清南北。
十里红妆，随嫁百万。何家和季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何家不谋庙堂之位，但谋商贾和传学之道。别人有咬住季益华奢靡的权柄，却没法咬住我的。皇帝和皇后亲来主持大礼，我从缝隙里只看到皇帝和皇后在我们跟前交叉相握的手，一副恩爱两不疑的模样。可我却十分明白，在这虚假之下掩埋着是透骨的虚伪和无奈的相敬如宾。
所幸我和我的夫君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夫君在次年就有了娟儿。娟儿自生出来就生得水嫩，这让我和夫君之间的感情越加融洽。自此之后，夫君虽身体偶有抱恙，但问题不大。皇后派出来的太医都说只要坚持吃药就能长命无忧。
娟儿长到四岁，忍冬的病突然严重起来。皇后回来看过两回，当时我全身心都在忍冬身上，却也看到了皇后脸色不好。
忍冬听闻皇后为他向皇帝求药一怒之下掀了桌子，第一次见皇后冷眼也是这个时候。忍冬呵斥她：“他可把你放在心上一刻钟过？我季家算起来于他有恩！他却对你冰冷薄情，我誓死都不会吃他给的药！”。皇后这次话说得十分残忍——我是帝后，是天下之母，是皇帝的妻子，已经不是小小的季家女儿了，还请哥哥慎言。
忍冬被她的一番话气得半夜吐血，从此之后卧床时日占了十之八九。我很生气，我知道忍冬对季益华多么厚爱，但我对小姑子惹得夫君患疾一事实在是没法原谅，于是乎，我也不去内宫了。
我以为就此他俩会走远，直到我发现忍冬以己为代价为她写的祈福。我拿着祈福纸浑身颤抖，质问他：“季忍冬，你什么意思？你将我和娟儿置于何地！你想过若是失了你，我们会怎么样？”
“我可能会被冠上克夫的罪名，而娟儿也因为没了父亲日后的路将走得艰难！而我和娟儿在季家难以苟活！你的那几个不是同一母亲生的兄长的媳妇将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难道你让我拿着一纸休书回何家吗！”
忍冬拉着我，面色苍白：“云儿，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你和娟儿！我已和父亲母亲说好，若是我死，季家半数产业都归置到你和娟儿名下。再让母亲去找妹妹为你们求个封号，这样必然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只是益华，她是我唯一的嫡亲妹妹，一母同胞，连血都流的是一模一样的。她为我季家入深宫，终生被困在那处不得自由，我终究不能放弃她。”
我面如死灰，我从未如此失望过。我甩开他的手，语气寒冷到我都觉得透骨：“可你选择季益华的时候就已经选择放弃我和娟儿了。季忍冬，你不爱我。”
忍冬的眼睛里全是惊愕，然后慢慢转化成痛苦。
我领着娟儿回娘家，何久与我彻夜长聊，就像未出阁时一样。谈到此事，何久长叹：“这种事最难两全。你是在逼他。”
可还没等我逼他几日，季家就传来季益华病重的消息。母亲掩住了众人的口，嘱咐我：“这怕是要变天了，你速速回去，和忍冬一同进宫。”
忍冬久病，我以为他要被抬进宫，却不想第二天一早他便能独自起身。我和他时隔几年再一次踏入重重围禁下的皇帝内宫了。季益华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我见到的她都要温和。她面色无光，是大凶之兆，但她依旧在笑。
忍冬忍着病痛，甚至带着恳求劝她：“趁着现在，找这个由头，回家住吧。”
季益华皱着鼻头：“不行的，兄长，我是大恒的皇后。是我自己选了这条路，是我忘记了其实他并识不得我，怪不得他。”
话到最后，她突然垂眼笑成水光潋滟的模样：“兄长，陛下，是喜欢我的。”
忍冬再也无言。
我们出门就遇到了下朝回来的皇帝，长桑笙留起了胡襞，浑身上下威仪天成，哪里还看得到当年跟在主姬身后白白嫩嫩的样子。忍冬给长桑笙行礼，然后压着怒气挥袖而去。
不久之后，季益华就去了，静悄悄地，宫外直到她死的那刻才传开消息。
娟儿抱着她的父亲跪坐在灵堂上，可灵堂上连季益华的牌位都没有。他们一家人就那样跪着，父亲领头慷慨激昂地在念叨季益华的功德。未了，才加了一句：“益华为我季家做的够多了，为这大恒的百年基业做到极致了，还烦请各位祖宗长辈在阴曹地府将她接入自家门，替子孙将这罪孽抵偿给她。”
我们没人知道季益华在那幽深的宫中到底经历什么才从一个健全之人变成了削骨之人。幽静的深宫在寂静一年后仍然会选出新的帝后，我们每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守孝完，我抽空孤身一人回了趟娘家。何久和新入门的弟媳郡主晋雪霏与我共饮，我酒量很浅，今日却醉得清醒。郡主与我道贺，贺忍冬升官乔迁之喜。我道还是多谢郡主美言。郡主亦回道，哪里是我的功劳，是姐姐妹妹的功劳。
趁着晋雪霏去拿酒的空隙，我贴近何久的耳边道：“我终于明白，就算我们逃得再远，感觉那皇宫离我们离得远远的，其实也逃不过被他利用的命运。”
“这官哪里是可喜之事，哪里只是抚慰。分明是借此断了季家的路，就让他们原地留着再也不动。”
“这皇帝和这深宫呀，都可怕的很。季益华那么喜欢他，满心满意的都是他和他想要的皇后模子，可他呢，等她死后也不忘算计她一把。”
“你说，季益华在满是虫豸啃咬的地下心得多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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