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汴梁宰相萍水女
汴梁愈来愈近了,像一堵墙,一点一点推向她。胸口的压迫感袭来,心不安地跳动着,“怦……怦……”
之前已经在信中提到,南都的同心佩已毁,而她不日将归。不知她如此行事,可合爹的心意?称不称得上将功补罪?
不。她告诉自己,她无需这般讨好那个称之为“爹爹”的男人,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二哥,她不能拖累了他。
城门下,夕阳的余晖披洒在男子靛青色的袍襕之上,愈发衬得丰神俊逸。那人负手静立,微眯着眼望向大路的尽头。守城的将士大多识得,这便是同平章事赵普的次子,名唤赵承煦。今日在此静候多时,想必为迎贵客而来。
宋开国之初,承袭前朝旧制,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位同宰相。而那赵承煦,正是赵相之子。
马车的轮廓在滚滚黄尘中渐渐清晰,他的面上蕴起了一抹笑,移步上前。
“二哥!”
自马车上冲下来的女子刚过及笄之年,喜形于色的欢呼、染上红晕的双颊还是小女儿的做派,但那细挑的身子已长开了——惹人垂怜的柳叶眉、拨人心弦的桃花眼,唇抹罂蜜、鼻腻鹅脂,倘能静若处子,便比那画纸上走下来的还多一分妩媚,三分风流。只可惜……
女子横冲直撞地在路上飞跑着,小巧的翘头花鞋不遗余力地吸附着满地尘埃,青黄色的衫裙随风飘舞。
还算她记得男女之别,在两步远的地方及时刹住了脚步,细细地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笑脸盈盈地问道:“二哥,你的伤好了?”
她的声音,也可以很甜。
“早好全了!”赵承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兄妹俩并肩向城门口的锦轿走去。
“前日家中便已收到你的来信,爹夸你心思缜密、办事周全,特地命我来接你。”
女子闻言,这心暂且定下了。她已不是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自然分得清这句话中,多了哪些浮藻。爹断不会过问她回府一事,亦不会轻易夸人。不过,二哥伤愈、爹不再追究,这两桩事已值得她高兴半日了。
“攸怜。”赵承煦见女子面色欣忭,脚步欢快得窜到他前头去了,失笑道:“不过,爹似乎对林仁肇之子有些兴趣,回去只怕还要专门找你问个清楚。”
“啊?”女子立时安分了下来,这心头说不上甚么滋味。
细细想来,自打她来汴梁、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起,这六年间,他们父女再没有单独说过话。二哥曾同她讲,爹政务繁忙,一直都没顾得上他们兄妹。以前的她会猜,猜二哥的话中几分真假;现在的她不想猜了,她有了自己的骄傲,真也好、假也罢,所谓父女不就如此吗?
对于那场问话,她没有期待,亦不怯场,只觉寡淡,索然无味。
“问便问罢,我照实说便是!”她很快找回了在二哥面前的率直心性。利落地爬上轿子,放下轿帘前,她朝男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这般灿烂的笑容,只有在赵承煦面前,她才能展露。
赵攸怜,一个养在相府深闺之中的小女儿,一个永远写不进赵家族谱的私生女。
十岁前,她同师父住在山里。师父是一个削肩细腰的女人,性子清冷、不苟言笑。她的眉毛前楔后细,弯弯得像一片柳叶;而眼尖深邃、眼尾细翘,眼眸风情万种,像一瓣桃花。这是她幼年时对师父外貌的全部记忆。因为师父总是戴着一张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独余一双眼,一对眉。
师父对她不严,却冷,隔着层捂不暖的那种冷。
师父对她虽算不得好,却已是这世间对她第二好之人了。
师父喜好清静,仍每月下山一回,置办全衣料食物,不曾亏短了她。师父的武功很好,却只教了她一身雁过无痕的轻功。那是因为师父只想她明哲保身,不愿她多管闲事、争强斗狠。
她的名字,攸怜,是师父起的。佑之,怜之。
十年那年,山里飞来了一只蓝灰色的鸽子,它脚上的竹管里装着一封信条。师父看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取了挂在墙上十年的雁翎刀,下山去了——那一日,她的眸色很冷,冷得发寒。
师父再回来时,已是十日之后的夜晚。她的发髻乱得厉害,发丝沾着发黑的血迹糊在脸上。雁翎刀上的血早已凝固,顺着刀的纹络,勾勒出一道道妖治的线条。那刀叫“泣箩”,那一刻,刀身上的暗红像极了蜿蜒的泪痕。
面具不见了,那是一张精致姣好的面庞,只可惜右脸颊上有一道狭长的旧疤,从耳根一直划到下巴。那是赵攸怜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她不觉得可怖,浑身却不住地战栗着,因为倒在她怀里的师父一身玄色夜行衣潮潮的,摸上去才知道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师父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让她明日下山去汴梁,大宋的都城。去汴梁找一个叫赵普的男人,那人是她的爹。
她大哭着说不要,她要留在这里照顾师父,甚么爹啊娘的,她都不要。
师父扯动嘴角,笑了。她笑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你……要在此处照顾一个死人?别傻了。”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师父一掌推开了她,往山林间掠去。她急急运气赶了上去,一直追到山腰的断崖。只见那单薄的身影一晃,坠落不见。深不见底的悬崖,甚么也看不见。
夜,死一般的沉寂。
她找了好久,都没有寻见师父的尸首,只能在断崖边埋了一个衣冠冢。
师父曾说过,若有一日死了,便要化作风,不留下半点尘世的痕迹。这一次,她得偿所愿了。
赵攸怜只身来到汴梁。她从未怀疑过,只凭“赵普”这一个人名,便能找到她的生身父亲。师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汴京中叫“赵普”的男人不少,但一问之下,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那一人——大宋宰相,赵普,赵则平。
进了相府,面对那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她只昂起头来说道:“我师父说,我爹住在汴梁,叫赵普。”
那个男人长得相貌堂堂、温文尔雅,但那对眸子目光逼人,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半晌,他方哑声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死了。”
那男人摆在案上的拳头抖得厉害,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似要将她瞪出个洞来。站在一边的嬷嬷颇有眼力,连忙将她扶住,好说歹说地拉出了屋子。
自此她就在相府西苑的暮芙园住下了,而赵普的其他儿子女儿都住在东苑。
她的名字叫赵攸怜,而府中的其他姐妹都是志字辈的,名字,是写进家谱族谱里的。
那之后她才知道,师父不是师父,是娘。师父不叫师父,叫楚罗。而她,是赵普与楚罗的私生女。
听西苑的嬷嬷说,她的眉眼间像极的当年的楚罗。所以不需要任何凭证,爹就认下了她。
嬷嬷还说,楚罗这个名字是有忌讳的。若是在爹面前提,便会挨板子,若是在外人面前提,便没有命在了。
她不相信,她以为,她的爹会再来问清娘去世的经过。可是没有。
师父,就是师父。无论是楚罗还是娘,她死了,再提又有甚么意义?
……
在西苑一住便是六年。教习嬷嬷教的女红她已十分熟稔,《女戒》亦能倒背如流,日子一天天变得索然无味,像是被一个冰冷的笼子罩住了,没有尘世的味道。她是受不住这份清心寡欲的淡漠的,常常避开众人翻墙出府,在城中玩上个一二时辰,可外面的人情冷暖不属于她,终究不过局外之人,走马观花。罩住她的笼子从清冷的暮芙园变成了繁华的东京城,却仍是一只囚笼。
而在这度日如年的寡淡之中,独有两人给了她亲情的温暖。
正如二哥所说,爹爹政务繁忙,无暇他顾。而大哥赵承宗行峻言厉,不易亲近。大嫂是枢密使李崇矩之女,端庄娴雅,久居东苑不出。待字闺中的赵家姐妹大多心高气傲,懒怠与她这个私生女为伍,见了面也都是极尽客套,遑论交心。
除这世间待她最好的二哥之外,还有一人便是二嫂。二嫂性子恬淡、蔼然可亲,可怜她被家人孤立,倒常来陪她坐一坐,解解闷。二嫂曾是孟蜀的公主,当初嫁给二哥也算是两国和亲、政治婚姻。只可惜没多久,宋国大军还是攻陷了成都,兼并了蜀国。嫂嫂成了亡国公主,不再是尊荣一身。虽然她瞧着平素里二哥待她并无两样,但这府中上上下下从不缺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她二人同病相怜,倒又亲近了几分。她长到这年纪,并无一二闺中密友,唯嫂嫂亦姐亦友,叫人心暖。
但她终究没有将二嫂排在楚罗前面。她也不知道为甚么。
上一回连夜赶回汴梁,她爬下马车,等不及侍卫叩门,便背着二哥凌空越过了墙头。二嫂瞧见她肩头那张苍白的俊脸之时,眼睛瞪得大大的,险些晕过去。那之后,嫂嫂衣不解带地守在二哥床前,没同她再说过话。她隐隐觉着,嫂嫂该是有些怪她的,是她撒娇央二哥带她同去唐国的,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二哥却……
六年未出汴梁,她实在憋闷,总想着到外面去看看。她听说爹命二哥去唐国办事,便扮作小厮,死皮赖脸地跟了去。江南之地果然风光大不相同,她穿上男装、化名“赵佑”,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的公子。这一路南下,于她而言就是难得的放风,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一件甚么样的东西。直到那日在南都的玉器店里看到了一对红翡,二哥让她带着十两金子潜进库房将东西偷出来,她才陆续听说,那东西叫“同心珏”,是一件宝物,绝对不能落入唐国手中。那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这一身轻功感到骄傲。
可是唐国的郑王李从善也在追查同心珏的下落,他的速度太快了,当夜他们打算离开南都之时,一群黑衣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二哥塞给她一瓣玉佩,分两路而逃。就在她这一路险些被擒住之时,林卿砚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她把他的脸使劲儿地记在心里,她欠他一笔人情、一条命——是要还的。
可是二哥却没有逃出来。他被李从善的人扣住了,一路押到了金陵。她带人追到金陵,其间信鸽带来了爹的回信。爹得知二哥被擒,半枚同心佩失落,他命她将佩面上的雕纹印在纸上,她这才知道,这玉佩上刻的是密密麻麻的九州山河,而她手中的那一半上,是大宋的土地。
爹命她见机行事,以玉佩作饵将二哥救出来,只是最后时刻,务必要将手中的那半枚玉佩毁掉,不能落在唐国人手里。林卿砚于她有救命之恩,可她只能利用了他。那一夜,她将二哥半扛在肩上,假意离去,不过想趁他不备之时砸毁半佩。林卿砚的武功的确不错,但论轻功,她自认胜他一筹。
那时的她只顾着伺机夺佩,却不防被他猛地一推,一只鈚箭在耳边破空而过,而另一只,则贯穿了林卿砚的右臂。她知道,他挡在了她与二哥的前面。此时若从他身后闪出,带着二哥,她没有把握能避开那般凌厉的箭锋……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想到,她欠他的,委实有些多了。
她没能完成爹的嘱托,爹很生气,同去的家兵跪了一地,抖抖索索、敛声屏气。连病榻上的二哥都遭到了爹的叱骂,可爹独独没有骂她。他只用那愠怒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没有对她说上半句话。她知道,他这是对她失望透了。
后来,她趁夜逃出了家,只给二哥留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去南都了,势要将大宋的那半枚同心佩带回。
……
轿子缓缓地落地。
二哥在外面唤道:“阿怜,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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