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因袭生愧旧案重
林卿砚低头一看,右臂本洁白如雪的衣料隐隐渗出一点红,还有愈渐扩大之势,看来是之前缠的衣物已经彻底被血浸透了。
“好险!幸好没教那些御林军看见……”他满不在乎地将衣服拉了拉,把带血的那一块藏到了后边,“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好生睡一觉,明日我去找你哥问问,看能不能把你们相府的医士借出来用用。”
她执拗地盯着他的右臂,已经烧得有些重影了:“你的手……”
“放心,我自己会处理的。”
她点点头,又小声嘀咕道:“爹本来让我立即离开汴梁,三年内不得回来。”
林卿砚望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心知这是赵普的话奏效了。他又何尝不想立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长途跋涉对她的伤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不能冒这个险。
“从今往后,无论是天南海北,我都会保护好你,不再让你受半点伤害!”
没想到他突然如此郑重,女子眼帘低垂眸光闪烁,胡乱地点了点头。
“等你的伤好些,我们去江南国可好?”
“嗯,听你的……”
“好了,快睡罢。”
赵攸怜恋恋不舍地拉着男子的衣角:“那你呢?”
“你先歇着罢,我包扎好手上的伤打个地铺睡。”
“不要……”她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泛出儿时撒娇的神情,“这床这么大,你到床上来睡,下边冷……”
他的眼睛温暖得能化出水来:“好。”
次日,晨。
彻夜不眠地将汴梁城翻了个底朝天的御林军耷拉着个脑袋进宫复命去了。昨夜的刺客武功不凡,赵匡胤诚没指望他们能将人押回来,可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搜着,着实不像话了些。罚了他们人人减奉三月,便挥袖遣退了。
赵匡胤高踞龙座之上,批了会折子,顿感心烦意乱,唤来掌事公公吩咐:“去大理寺,提赵普觐见。”
“皇上是要亲审?”
赵匡胤明白公公的意思,他问的是,要以宰相之礼相迎,还是囚犯之姿押送。
“把旨意下到大理寺,秘密提审。”
“老奴领旨!”
一个时辰后,昔日的宰相便着一身单调的深衣,站在了御书房正中央。宫人屏退,赵匡胤居高临下道:“相国别来无恙?”
“蒙皇上挂念,臣一切安好。”
“相国是一切安好了,可相国的女儿,朕的皇妃却不大安好。”
赵普的眉头一紧,分寸拿捏得很是到位:“不知可是小女无状,惹怒了陛下?小女自幼顽劣难驯,微臣疏于教导,求陛下海涵!”
“相国是否疏于教导,朕不知。”赵匡胤的目色有一瞬的柔和,“只是昨夜相女舍身救驾之功,朕却是记在心上。”
舍身救驾?赵普的心猛地一沉。他只接到回报,有一个刺客深夜闯入福宁宫,掳走了本要侍寝的采女,却不知甚么舍身救驾……怜儿她受伤了?
“皇上这是何意?”赵普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竟有贼人胆敢行刺皇上?小女,现下如何了?”
“朕与刺客打斗过程中,相女冲上前为朕挡了一剑,虽属误伤,这份情,朕还是领了。相女后为刺客掳走,至今不知下落。”赵匡胤摇头叹着,面露愧色。见赵普忧心更甚,只得宽慰道,“相国不必太过忧心,那一剑并未刺在要害处,若那刺客仍存恻隐之心,令女当不至于……”
闻及此,赵普稍稍定下心,面上却愈发显出焦急的神色:“刺客若是为了全身而退而劫持小女,又岂会至今不知下落……只怕……”
“朕昨夜便派出御林军搜查汴京,尚未发现她的下落。不幸之中,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相国暂且宽心,此事朕必会彻查到底。”
“陛下可知那刺客是何身份?”赵普急拱手请道,“臣请旨加派府中卫从追查……”
愣了一瞬,赵普方下跪埋首:“罪臣失言。”
“为父之心,朕岂不知?相国请起。”赵匡胤虚抬了抬手,又道,“如今相国身在狱中,诸事多有不便。相信朕,此事朕定会给相国一个交代!”
赵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仍旧低着头:“皇上言重了……”
昔时亦兄亦友的二人,竟至今日这副情状,赵匡胤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指着侧首的茶座道了声:“坐。”
赵普坐下,面上仍是浓得散不去的愁容。
“则平兄,”黄袍男子忽地这般唤道,“你的女儿,长得真的很像她。”
赵普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奈与怅然,脑中正思虑着如何应对之时,又闻皇上道:“很像,却不是她。”
“若是她,一定千方百计地想要朕的性命,以慰皇甫将军在天之灵。又怎会救朕?”
“陛下。”赵普劝道,“陈年往事,何必挂藏于心?昔日皇甫罗年少气盛,焉知她没有后悔过当初一心报仇而犯下的那些错事?”
“她想要报仇,一直到瘗玉埋香时。”
赵普眸色一紧:“陛下此话何解?”
“六年前,慕容延钊将军病逝府中。你总不会忘了,他是如何死的罢?”
“此事乃臣经手,自不敢忘。六年前,一蒙面杀手闯进慕容府,趁其不备重伤了慕容将军,最终还逃出了重围。慕容将军也因伤重,于两日后身故。当时皇上命臣在朝中掩盖此事,不致朝野震荡,此事——”赵普募地瞪大眼睛,“难道与皇甫罗有关?”
“那杀手虽逃出了慕容府,却受了慕容延钊一掌,又在打斗中遍体鳞伤……想来,亦是命不久矣。”赵匡胤仰着面,看向雕梁画栋的屋顶上虚无缥缈的一处,“你说的不错,那杀手蒙面,但并非以巾裹面,而是以面具遮脸。打斗中,她的面具被一护院斩落,在场的人说,她的脸上有一道疤,从右耳根到下巴。除却那道疤,这杀手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
赵普大惊失色,只断断续续道:“这……臣竟不知。”
“相国不知,是因为朕有心相瞒。”赵匡胤自嘲地一笑,“毕竟你和她——朕终究是有些妒的。”
“而后朕曾明里暗里派人查探那个杀手的去向,却再找不到蛛丝马迹。直到相国的女儿前几日跪在这殿中,告诉朕,她在六年前身受重伤、投崖身亡……她至死都没有原谅害死皇甫将军的人,无论是朕、你、还是慕容将军……”
“慕容将军与昔日皇甫晖之死有关?”
“世宗病重之时,曾私下告诫朕,慕容延钊此人虽有架海擎天之能,却并非德才兼备。相反,他器小易盈,没有容人之量。”赵匡胤回顾道:“滁州一战后,朕将皇甫将军送到周军大营,世宗命人好生照料护送皇甫将军回京,当时,慕容延钊自请送皇甫将军一程。谁知没两日便传来皇甫晖伤情复发不治而亡的消息。世宗觉得蹊跷,暗查之下发现,是慕容延钊派人在皇甫晖的汤药中掺入毒物,可以说,皇甫晖是死于慕容延钊之手。”
“慕容将军为何要……”
“一者,世宗征唐之时,慕容延钊曾是皇甫晖的手下败将,二人算是有私仇。二者,皇甫晖在唐国军功灼灼,若他肯投降大周,势必封官进爵,慕容延钊气量狭隘,故而生怨。”赵匡胤喟然叹道:“慕容延钊行事虽谨慎,但终有纰漏,不然世宗也不会察觉。想必六年前,她在翠玄山上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正是言明了这些陈年旧事,她一气之下前去刺杀慕容延钊,却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原……原来如此……”赵普的脑中一阵轰响,一时无话。
御书房中静默了良久,蓦然响起赵匡胤的声音,坐拥天下、杀伐决断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言语中有一丝一毫的示弱了。
“朕又何尝不知相国的忠心?这些年你为大宋鞠躬尽瘁、为朕殚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到底,不过是朕不甘心罢了。一场红尘旧梦,本就该让它随风而逝,是朕偏执了。”
“皇上……”
“今日,你便回相府去罢,一切如旧。”
“谢皇上!”
宰相的车驾自宫门而出,驶到相府大门前时,早有人等候在此列队相迎了。
为首的是赵承煦。他领着一众家丁行了跪礼将赵普迎下车辇,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边道:“大哥往东边处事,未及赶回迎爹回府。已派人传消息去了,估摸着明日便能回来。”
“好!”赵普行色匆匆,顾忌身后随行者甚众,欲将二子领到书房细问昨夜之事,便听赵承煦在耳后轻声道:“安好。”
他的心定了定,步履间恢复了一国宰相的从容镇静,缓步踱至书房,屏退下人。
“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皇上说怜儿中了一剑?”
“爹,稍安勿躁。”赵承煦解释道,“今晨林卿砚来寻孩儿,说是阿怜受伤发烧需要医治。孩儿择了个妥帖的府医,一同去了一趟,阿怜虽受了伤,所幸未伤及要害,加之处理及时已无大碍,将养个几日便好了。林公子还给阿怜输了些真气,她的高热也渐渐退了。孩儿担心他们住在客栈招摇,已打点了准备将他们移到城外西头的梅居暂住。只是,在客栈时,发生了件蹊跷事……”
“何事?”
“当时,林公子的手下人来寻他,带来了一幅画像,是林公子吩咐他们查的一个人的样貌。那画像上的女子生得很像阿怜,看上去年岁稍微长些,”赵承煦顿了顿,慎重道,
“那女子的右脸颊上有一道疤。阿怜她见了,大为失态,喊那画中的女子——‘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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