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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往赴金陵女儿心


  轰轰烈烈的肃清南昌城、报留守血仇的缉凶行动在一日间兴起,又在一夜间销声匿迹,最终是在街头市井乏味的谈资中湮灭无声。

  南昌城的百姓不曾意识到,由始至终,这场孝义为先的行动所做的,就是将那义正言辞的声讨传遍南昌,传到他们耳中。他们只道那南都留守府的林公子畏于朝廷官府施压,终是断了伸张正义、为父报仇的念想,整日龟缩府中,再不露面。

  有人对他这般态度容忍得很,深知螳臂当车乃不自量力;有人义愤填膺地讥讽,可怜林将军英雄一世,竟生出了这么个软骨头的东西;有人捻着白花花的长须,摇头轻叹,至诚至孝何如,岂不闻亚圣云事亲之礼、养口体与养志之别。

  溯其本,追其源,不过是一纸空文,一念之差。

  南都留守已不复,这留守府不过一幢空院子,林家公子问过母亲和未婚妻的意思,决意举家迁回建阳老宅。林府上下一时奔忙打点,渐渐淡忘了几日前投毒案所生的嫌隙。

  那日,林卿砚正拟着寄往金陵的家书,写道:“……今娘身子好些,意回建阳老家,弟思及留守府乃朝廷所有,留在南昌终非长久之计,拟迁府回乡。芊儿之事,弟方欲寻机向娘禀告。待建阳老宅废兴,弟即亲往金陵接回小妹。却不知金陵诸事可顺?望复为盼。”

  笔锋方顿,门外敲道:“少爷!王妃来信了!”

  将苏鸢放了进来,林卿砚接过信拆开了看,不过略扫了两眼,当即变了面色。

  “少爷……”苏鸢见他面色凝重觉出不对劲来。

  林卿砚捧着那轻飘飘的一张纸,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皱眉吩咐道:“苏鸢,督办建阳老宅修缮一事由你接手,我和怜姑娘要往金陵去一趟,搬迁一事待我回来再论。在我娘面前勿要多言。”

  苏鸢察言观色,不敢多问,忙连声应承下了。

  林卿砚拿着信匆匆地赶到厢房找着赵攸怜,二人一合计,便并肩走到了林夫人的跟前。

  “夫人……”赵攸怜扑通地跪在坐榻前,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母抚着她的肩不由得心疼道:“好孩子先别急……好好说,出甚么事了?”

  女子仰起脸,泪珠顺着面颊滚落:“小女家中来信,说祖母病重……只怕,只怕不好了……祖母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若是她就这么去了,我……我……”

  “娘。”林卿砚道,“孩儿想着今日便送怜姑娘回家膺奉老人家。”

  赵攸怜抹了把眼泪道:“林府不日便要迁居,卿砚在南昌还有正事要忙,小女一个人回去尽孝便行了……”

  “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你一个人回去我哪能放心!”林母道,“听话,搬迁的事不急在这一时,让砚儿陪你回去,好好儿地侍奉祖母,不用急着回来。你也别太着急,在老人家面前不能整日愁眉苦脸,兴许没事的,知道吗?”

  赵攸怜抽抽搭搭地说不上话,只点头应下了。

  林卿砚对母亲道:“娘,建阳那边我已经吩咐了苏鸢在打点,待孩儿回来,再主持乔迁事宜,可好?”

  “好好好,听你的。你现在就别管这些事了,快些让人准备车马上路罢!”

  “是!”

  一个时辰后,林府门前一声鞭下,马车轱辘不遗余力地转了起来。林卿砚、赵攸怜并排坐在车厢内,气氛却并没有因为成功瞒过林夫人、出了南昌城而有丝毫的轻松。

  林如菀的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下人嘴碎,教林如芊得知了父亲的丧讯,她身子本就弱,一时悲怒交加,险些小产。如今虽勉强保住了孩子,但芊儿却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谁劝都劝不过来。

  这本就是林卿砚最担心的结果,瞒了这么久终是逃不过。

  京中正谣言四起,父亲便暴毙而亡,中的还是朝廷赐死常用的鸩毒。而这谣言的源头皆因自己结发同心的丈夫偷换奏折、诬陷岳父……芊儿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自小骄纵惯了,何曾受过这般生离死别的苦痛?如今她身怀六甲,又想通了这一节,心中所受的苦岂不比他们姐弟要多千倍万倍?

  赵攸怜在一旁坐着亦是忧心如焚,她想说些甚么加以劝解,可终究说不出口。六年前亲见师父坠下悬崖的那一幕至今挥之不去,失去至亲的哀痛她自己再明白不过,又如何妄想一个怀胎七月的弱质女子能很快从这份痛入骨髓的哀苦之中回转过来?

  就这样,二人忧心忡忡地赶到了金陵郑王府。

  林卿砚早在信中同长姐“坦白”过赵攸怜之事,说那汴梁的赵兄弟乃是个女儿身,北宋宰相赵普之女。自己对她情根早种,又担心娘因她的身份而心生芥蒂,请姐姐在娘面前代为圆谎。故而林如菀见到女儿打扮的赵佑,只因这副姣好的模样而惊艳了一刹,并未询疑赘言。

  “姐,芊儿如何了?”堪堪步入迎客厅中,林卿砚急问道。

  林如菀摇头叹道:“还是那副样子,她把爹的死都怪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直同我说,若她能早些将张奉洵伪造王爷奏呈之事传出来,爹就不会……这傻丫头……如今她是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余下的便是终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时睡时醒失魂落魄的,不愿与人说话。我每日去陪她用膳,那么一小碗米饭扒拉了半天还是满满当当。芊儿她不是绝食,她是真的心里苦得吃不进东西,为了不让我担心,才勉强吃个一口两口,到了这两日已全靠御医开的参药吊着了。如此下去,她的身子肯定是受不住的啊……”

  “姐先别急,让我先去看看芊儿!”林卿砚朝赵攸怜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留在在厅中等待。

  林如菀带着弟弟往王府的深处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她抬手免了门外婢女欲行的礼,亲自上前敲门道:“芊儿,你二哥来瞧你了。我们进去了?”

  林如菀推门进去,林卿砚跟在后头,虽已是暖春,屋中仍焚着银碳,热和得有些发闷,里间的床上,林如芊正蜷在被子中缩作一团睡着了。明明是怀胎七月的身子,隔着被子看起来却比姑娘时还要消瘦。看得出来,她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生,睡梦中眉头仍微微地拧着,手脚时不时地一抽,像是做了噩梦。

  林卿砚见此状忧虑地望向姐姐,后者无奈地摇摇头,上前轻唤道:“芊儿,芊儿醒醒。好好,没事的没事的,姐姐在这里……别睡了,醒醒……”

  那一瞬间,林卿砚不由得晃了神,她仿佛看见幼年时他姐弟二人守在小妹的床前,姐亦是这般哄着襁褓中的妹妹。

  那一头,林如芊缓缓地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林卿砚的面上,沙哑地唤了声“哥”,眼角却是一滴热泪滚落。

  林如菀侧身一让,林卿砚忙上前坐在了榻沿上,竭力装出一副轻快的神态,寒碜道:“芊儿,你瞧瞧,你现在成甚么样子。爹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早已看穿了生死,若是教他知道你这副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模样,岂不失了我林家的风范!”

  林如芊面色凄楚:“如果不是我那么没用,人被关在张家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爹也不会,不会……”

  “傻丫头!”林卿砚轻敲了敲妹妹的脑门,“爹是被人毒害的,和张奉洵造假传谣又有甚么关系?”

  李煜密书之事,他本就不打算告诉姐妹之中的任何一个,尤其是眼下。

  “世上岂会有这么巧的事?那鸩毒……”

  “无巧不成书。”林卿砚打断了她的话,“不瞒你说,前两日家里又出了鸩毒害人的事,得亏我命大,这才没中了圈套。我估摸着是爹早年在外结下的仇,贼人心狠手辣,想要断我林家香火。”

  “竟有这等事!”林如菀心急道,“你倒是说清楚!”

  林卿砚回过头:“也不是甚么大事。就是半月前有人在我的茶里下了鸩毒,所幸我近来很是注意这些饮食,所以才没着了道。”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可抓到了下毒的人?”

  “还没。可是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两番出手,连我的性命也想要,足见不是朝廷听信谣言毒害了爹。”林卿砚转而道,“芊儿,你放心,我定会揪出凶手为爹报仇!我和姐都是过来人,知道你乍闻噩耗,定是要悲痛上好些日子,又顾忌你眼下有孕在身,所以才想能瞒一时是一时。既教你知道也便罢了,可你要明白,你的路还很长,便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儿、为了活着的人,你也要尽快地好起来,嗯?”

  林如芊颔首不语,颊上又是两滴泪珠滑落。

  “嗐!”林卿砚重重地叹了口气,“芊儿,张奉洵造假之事我还没同娘说,她可是在南昌一心盼着你甚么时候给她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儿。爹走了,娘本就受了很大打击卧床多日,近些日子才慢慢恢复。就说你现在这模样罢,我怎么回去跟娘交代!”

  林如芊抬起头,朦胧的泪眼中映出哥哥坚毅的神情,她缓缓地低下头,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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