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绝情至斯恨入骨
入了金陵城,萧焱另有要事要办,向三人辞别。
林如菀见他们三人去而复返,一个个形容颓唐、了无精神,很是吓了一跳。听林卿砚说完事情的经过,再联想起南昌投毒之事,她着实为自己这个弟弟的安危而担忧。
只是那个时候,林如菀没有意识到,三人如负千钧的灰败面色,不仅是因为这场意外。
回到郑王府的林如芊沉默得可怕,仿佛回到了刚知晓父亲死讯的那几日,目光迷离,看不见一丝亮色。她重新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屋子的门可以打开、太医能进去看诊、送出来的饭菜都能吃个大概,可她的世界,却没有人能进得去。
林如菀怎么问,也没有问出一个说法来。林如芊一言不发,赵攸怜推说不知,林卿砚则是句句虚言——爹过世的真相,愈少人知道愈好。李煜与李从善乃是同胞兄弟,真说穿了这些事,于林如菀没有半点好处。
可,芊儿又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得知是李煜逼死了林仁肇,就无异于证明林仁肇乃是死于无中生有谣言。而这谣言源于何处?不正是那封林如芊撞见了却无计可施的假奏章吗?
一切的一切又绕回了原点,或者说,比原点更糟的地方。
又一日听请脉的御医说,林如芊身子无恙、胎位稳固,让她不必忧心。林如菀终于忍无可忍,将林卿砚给揪到了跟前。
“砚弟,芊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这副样子,我怎么看不都像是受惊过度。你们离开王府的那个把时辰,除了遇上刺客,可还发生了旁的事?”
林卿砚挠挠脑袋,拊掌道:“对了!我们遇上刺客后,幸得一位契丹的英雄相救。那人武功卓然,于芊儿又有救命之恩,许是芊儿见他英姿飒爽,动了女儿家的小心思,眼下犯的怕是相思病……不过别担心,想来那位英雄眼下还在金陵城中,我这便派人去寻……”
“你给我站住!”林如菀冷冷地喝道,“你再这般瞎话连篇,休怪姐翻脸!你以为女子都像你们男人一般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吗?芊儿纵被那张奉洵伤了心,也不会这么快就将心思移到别的男子身上,更何况她肚里还怀着张家的孩子。若真有你说的那样一位英雄,你的确是该将人家寻回来好生相谢,却不是如你这般在背后诋毁造谣!”
“姐——我不过那么一说,你这么认真做甚么……我是真的不知道芊儿为何会这样。”林卿砚一脸无辜,“前日确有些凶险,芊儿自小养尊处优,自是没经历过这般险情,有些缓不过来也是应当的。不瞒你说,若不是那位契丹英雄,我们三人和姐就真的天人永隔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更何况芊儿?”
林如菀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没好气地剜了他几眼。她这个弟弟就像只泥鳅,滑不溜秋的,言辞行为都让人逮不住。
正犯愁时,底下丫鬟进来禀报:“王妃,芊小姐吩咐奴婢禀报娘娘,她想请清辉殿学士张洎之子张奉洵进府一见。”
“张奉洵?”林如菀瞪大眼睛愣了一瞬,方摆摆手道:“本宫知道了,下去罢。”
“娘娘,芊小姐还说,希望今日便能见到张公子。”
“知道了。”
“奴婢告退!”
林如菀面露疑惑:“芊儿这是怎么回事?刚与张家做了了断,又要见那张奉洵。她本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
林卿砚在旁隐隐感觉到了甚么,皱眉道:“别让她见张奉洵。”
“的确有些不妥。既已和离,又私下相见,传出去坏了名声。”林如菀思忖片刻,道,“这样罢。就说王爷自汴梁传回了书信,有事与张洎交代,让他儿子来府上听令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是不要让他二人再见面了。”林卿砚有口难言。
“芊儿自回来后就一直萎靡不振,今次是她难得发话要见人。别说是那张奉洵了,就是她要见天王老子,我也得上天宫一步一叩首地把人家求下来。我猜想着,是她与张奉洵还有些心结没打开,才这般悒悒不乐,他二人若见上一面,不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一个时辰后,张奉洵出现在了郑王府后园之中。林如菀本意是直接让人将张奉洵带去厢房,林卿砚放心不下,将人在半道给截住了。
张奉洵恭敬道:“林兄。”
林卿砚冲一旁引路的下人拂了拂袖:“先下去罢,我领张公子去见小姐。”
“是。”
“不知林兄有何见教?”
“你可知道芊儿为何要见你?”
“在下……不知。”
“这两日她知道了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林卿砚面色冷峻,“有人告诉她,江南国主听信了汴梁传来的谣言,逼死了自己的大将。”
张奉洵怔立当场。
“我不欲追究那人所言是真是假,但芊儿却深信不疑。你自该明白那谣言从何而来,而她眼下为何要见你。”
“她……恨我。”张奉洵的嗓音有些颤抖。
“逝者已矣。如今我林家只想安稳度日,不想惹下甚么血债、徒增罪孽。她要见你,我拦不住。在此跟你说这些话已是仁至义尽。这些话听过了,就烂在肚子里,一分一毫也不能泄露出去,明白了?”
“明白……”
“走罢。别让她等久了。”
林卿砚将人带到院子门口便回去了。张奉洵缓缓走上前,叩响了屋檐下的门扇:“芊儿——”
“进来。”平静无波的声音。
屋中摆了一张长长的坐榻,用方形的小木几分隔两座。眼下,女子便坐在一座上,正抬起头看向他。她手边的木几上摆了一只通透的镶金翠玉镯。
“这只镯子是你娘给的,上回忘记教你一并带回去了。”
张奉洵三两步走上前。那台上的镯子的确是他家传的玉镯,但他心里明白,林如芊让他来,绝不止这简简单单的一桩事。
他毫不客套地掀袍坐下,拿起玉镯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要回南昌去了?”
“有些事耽搁了,还没走。” 林如芊垂首低眸的模样像极了新婚那夜盖头掀起时的一瞥。
“哦……”张奉洵张口应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该是会再娶的罢?”仍是低着头,林如芊募地发问。
张奉洵把玩玉镯的手指一顿:“嗯……”
“那——这个孩子交给你罢。”林如芊抚上自己的肚腹。
“你说甚么?”
“我不想养杀父仇人的孩子。”她如是说,“这样一个孩子,我没有脸让他留在林家。”
“是林兄的意思?”
“何必小人之心。我哥没有说甚么,但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谁都不会舒心。”
张奉洵被她刺得哑口无言——她恨他,甚至于恨他们的孩子。
“我会和长姐说的,我要留在金陵,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先找一个乳母,待孩子出世那日,就接回张家去。”
“这是你十月怀胎的骨肉,你当真绝情至斯,一点也不留恋?”
“绝情如何?多情又如何?”林如芊面无表情道,“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你若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就择一农户寄养,这点钱你张家总是花得起的罢?”
“芊儿……”
“你没有资格这么唤我。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我爹唤了十七年。”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到这种地步。”
女子合握的双手轻颤,似在隐忍。
“你就这么恨我?”
林如芊猛地抬起头,眸中含泪,咬牙切齿:“恨。恨到在睡梦中我都忘不了那日撞见奏呈上的字样,忘不了你那惊惶失措的嘴脸。我梦见爹问我,为甚么明知仇人近在眼前却不为他报仇?为甚么要让他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而死,为甚么不为他平反……”
他苍白着一张脸:“那——为甚么?”
“我没有证据。证据在二哥的手中,可笑他竟然为你们这样的人隐瞒……我不懂他,也不想去懂。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吗?可你死在这里,世人只知大学士之子横尸郑王府,却不知是你该死!你死了,还要给我林家带来无穷无止的麻烦,不值!”
张奉洵缓缓站起身,嘴角带着一抹淡笑:“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又如何能成事?譬如你今日叫我来,难道只是取一只镯子这般简单?我就是一个小人,有己无人、寡恩薄义。区区一封奏函会闹至这般地步,我的确不曾想到,但事已如此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曾向王妃和林兄说过,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只要你们不迁怒张家,我大可偿命。现在我人在此处,你要杀便杀,若仍畏首畏尾、错失良机,便休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他纵声大笑,却看不出一星半点欢喜的神色:“你们林家自诩忠良正派,遇事三思而行,不违忠、不背义、不伤情。可到头来,又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岂不闻子云‘再思可矣’?”
“哧——”
话音落下,他低头看去,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被她藏在木几下,他一进屋时便注意到了。
她从不那般正襟危坐,袖摆铺展开来,遮掩着甚么。
【注】《论语・公冶长》: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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