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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志在四方愿无欠


  建阳,林宅。

  “啪——”一只茶盏掷在园中冰冷的砖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茶亭中,林夫人指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满腔怒火疾言遽色。

  “你还知道叫我娘?怜儿被歹人劫走受了伤你不告诉我,在武馆中与人斗殴杀死了一个人你不告诉我,你还当我是你娘吗?”

  林卿砚低头跪着,解释道:“娘,您息怒!是孩儿考虑不周,本想这不让这些烦心事徒惹娘挂忧,这才没及时向娘禀明……是这样的,阿佑头上受了点小伤,孩儿想着武馆中有个徒弟精通歧黄之术,便让她暂时在武馆中住下,方便诊治调养。至于死在武馆中的那人,正是劫持阿佑的凶徒。此人在十里八乡为非作歹,孩儿这是为民除害,官府也没说甚么。”

  林夫人闻言怒火稍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道:“饶是如此,你也不该越矩杀人,免得给自己惹下祸事!你自己瞧瞧,你惹的都是些甚么人啊!先是南昌府中有人想浑水摸鱼暗害你的性命,再是到了建阳这一档子事……娘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去惹那些豪门显贵、亡命之徒?”

  “娘,南昌下毒之事尚不提,此番这贼人纯属劫财,想要用阿佑来要挟我。林家在建阳树大招风,这才成了他们的目标。娘放心,我这不是安安生生地在老家开武馆做生意了吗?官场武林的那些事,我都不会再涉足了。”

  林母素知他这儿子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袖让他起来,“算了,怜儿现下如何了?”

  “阿佑她很好。”林卿砚站起身,“几日前围攻那凶徒之时,我武馆中的一个女弟子受了些伤,阿佑正留在武馆中照顾她。”

  “我听闻,你这几日前前后后将远近的大夫都请到了武馆中,那女弟子受的是甚么伤,一个大夫治不好,还需要这般大费周章?”

  林卿砚怔了片刻,这才回想起来:“娘说的是这事啊。那些大夫原不是我要请的,还是我那懂医的徒弟,他想要研制一味解百毒的丸药,想要和同行探讨探讨。所以我就请来了远近的大夫跟他交流交流经验,说不准有一日他们能研制出鸩毒的解药也未可知。”

  提到鸩毒,林夫人眉间一颤,遂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娘。”林卿砚犹豫了片刻,道,“孩儿想出一趟远门。短则数月,长则逾年……”

  “这么久?”林母皱眉道,“去哪里?”

  “孩儿思及如今正当年少,若能游历大江南北,博见广闻,平生亦不致抱憾。待到归来,这心思方能定下,安分守己地成家立业。”

  林夫人算是听明白了,一言以蔽之,他这儿子是没玩够,想要远游赏览。

  “若放在从前,我本不欲拦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花个一二年的光景游历江湖并无不妥。只是如今你与怜儿已论及婚嫁,亦算得上是成了家。此时你要撇下她独自游历四方,于情不合。加之你大张旗鼓地在城中开武馆招武徒,风风火火地办了这么些日子,你这个当师父的说走就走了,于理也不合。”

  林卿砚颔首沉吟,像是听了进去。静默了半晌,他妥协道:“武馆却是好说,练功这种事向来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花几日工夫将心法传授给他们,够他们练个一年的了。这样罢,我再和阿佑商量商量,若她愿意,便随我同行罢。”

  林夫人一开始还觉着奇怪,林卿砚怎么突然撇下一堆事半途而废,非要离家远游,怕不过是个托辞,另有打算。以他的武功见识,她旁的倒不担心,就怕他以身犯险,故意去惹些不该惹的人和事。现在听他终于松口,愿意带赵攸怜同行,她这一颗心反倒落下了。

  “罢了,随你去罢。有怜儿陪在你身边,我也心安些。只是切记,你二人尚未成婚,万不能再做甚么越矩之事!”

  “孩儿明白。”

  林母只道有赵攸怜跟着,林卿砚便不能胡作非为了,却不防又一次被他给蒙骗过去了。

  她这儿子此行本就是为了带他的阿佑一路北上求医问药的。

  这几日,建阳周遭的郎中游医被林卿砚请了个遍,对赵攸怜的头伤均束手无策。

  其中一游方郎中提及,他祖上本是宋国盂州人氏,后经战乱辗转南下。四十余年前,他年方五岁,脖子上生了拳头大的一个脓疮,乡里的大夫都说没救了,一旦脓疮破裂,必死无疑。后来他家里人送他到北岳恒山其中一峰之上的金蚕谷中,求得一老神医出手相救。

  那老神医,鹤发白须仙风道骨,究竟寿数几何,谁也不知道。他术精岐黄,素有医死人药白骨的声名,至于究竟是怎么医好脓疮的,这郎中说他当时年纪太小,记不分明了。

  末了,郎中指天誓日道,正是因为得神医救命之恩,他这才立志学医,悬壶济世造福一方。

  北岳恒山位于宋辽交界,洞天福地,一百零八峰林涛云海、常年仙雾缭绕。百年来奇谈轶事、传说神话不绝于耳,这郎中所言的老神医比起那些点石成金、翻云覆雨的神仙圣君来说,还算是个较为可信的凡体肉胎。

  尽管这郎中说起这段往事来虎头蛇尾、自相矛盾,更兼四十余年过去,也不知道这仙风道骨的老神医驾鹤西去了没有,但林卿砚还是决意启程往北,和赵攸怜一路上遍寻名医,直至抵达恒山金蚕谷。无论要花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捕捉。

  ……

  清瞳自醒转过来,武馆中人无不殷勤探望,夸她一句“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她虽然素日里和这些师兄弟们不甚熟络,但乍地受到众人的关心与赞赏,心中终归是感动的。她日日窝在病榻之上,性情反倒较之前开朗了些。

  奇的是,往日最爱插科打诨找她麻烦的姜大公子姜楠,这几日却出奇地寡言少语,夹在大伙儿中间进屋探望时,也不过含笑点点头,接着就退到了边上一言不发。她想不到是哪里得罪了这姜楠,他要是再这么憋屈下去,师父又该以为她不好相处了。等她气力稍稍恢复,索性再用瞳术把他没来由的脾气掰扯回来算了。

  可她没想到,不待她与姜楠和好,林卿砚就带着众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远游?”蹲在病榻边的杂岁爬了起来,很是纳罕。

  “正是。”林卿砚道,“我打算外出游历体验各地风土人情,家母让你们师娘随我同去。此去短则数月,长则逾年,你们就好好地照着心法修炼内功,为师回来可是要一个个查验的。大虎,待我回来,你要能将后院那棵柳树拔起来给我瞧瞧。顾孟,多练练凌空射箭的反应力,不仅要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还要射穿。如风,……”

  林卿砚照着他们每人的长处挨个安排着,屋中众人一一应下了。

  “姜楠,”林卿砚叹了口气,“你好好练掌力,要能把两寸厚的木板一掌劈断。清瞳,你还是练好轻功,正好你师兄如风的轻功尤佳,你多向他请教请教。”

  女子半躺在榻上,一对明眸微微颤了颤,颔首应了。

  “好了,你们都出去罢,我和你师娘还有些话和清瞳说。”

  众人乌泱泱地涌了出去,没有人注意到挤在人群中的姜楠临出门前淡淡地回头望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赵攸怜举步上前在床尾坐下,熟稔地将手中的膏药晕开。林卿砚见她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首先开了话匣。

  “清瞳,那日的事,多谢你。”

  “师父何必这般客气。”道谢的话他早在第一次来探望她的时候便说过了,“清瞳也说过了,当日是我不知死活想要用瞳术制服那贾殊道,这才误打误撞救了师父。”

  “便如你所说是歪打正着,你终归是因我而伤,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想着,索性你也别叫我甚么师父了,你说你年方十九,我虚长你一秋,以后我们二人便以兄妹相称如何?正好你也姓了林,从今往后,我便将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可好?”

  “亲妹妹”这三字,让林卿砚的心募地一痛——芊儿明媚的笑脸在他脑海中盈盈地展现,以至于他没能注意到林清瞳面上一闪而过的苦涩。

  “师父的身份何等尊贵,清瞳不敢高攀。”

  “清瞳,他这个人好面子得很,你若不答应,他只怕要多心的。”赵攸怜掩唇道。

  林卿砚淡笑着,“我只问你,可是担心我林家如今家道中落,照顾不好你?”

  女子慌忙摇头道:“清瞳不敢!”

  “那便成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林府的四小姐。等你伤好了,便回家住。我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会像待自家小姐一般服侍好你的。方才勤练武功的那些话我不过随口说说,我和你嫂子在外的这些日子,你若喜欢练武,便学着玩玩,若不想练,便舒舒坦坦地当你的林家小姐。”

  林卿砚和赵攸怜对视一眼,面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浓了些:“若你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也不要太心急,等我和你嫂子回来替你做主。”

  他后面说了甚么,林清瞳没能听进去——

  她跃出窗外挡在他身前的时候,从没想过甚么报答。

  可是他不愿意欠她。

  “姓林罢——我看此地的人姓林的居多。”

  她募地笑了。

  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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