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暌违已久仇生怨
知母莫若女,天明后,皇甫罗刚到冯家的墓地前,便遇到了等候在此的赵普。
她只侧耳一听,便知这看似空荡的墓地周遭,早有至少百十来号人埋伏在旁。她无意去深究,赵普是如何料定她会来此的、他又是如何在一夜之内召集到这么多的人手……
这样也好,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你来了。”赵普首先发声,像是他们一早约在此地相见,那微微沙哑的嗓音,又像是这个约定始于自十七年前。
“来了又如何。”她像是没看到他似的,面色清冷,拄着双拐径直走到了冯峥的坟前。
赵普在她身后三尺外站定,“回想起了往事,也不打算见见故人吗?”
她定定地望着冯峥的墓碑,没有回头:“这不是见到了吗?”
“你……就没有甚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抚养小怜长大,我确是该谢谢你。你与我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的,已经说不清了。这样也好,今日便在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往事我不想再去计较,我们之间,两清罢。”
“两清?”他冷笑着,“说得倒是轻巧。你便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干系吗?那你当初为何让怜儿来寻我,而非旁人?”
“她是你的女儿,自当去寻你。”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女儿。当初怜儿到赵家时,并无半点身世的凭证。你何以这般笃定我会照顾她,放心地让她来汴梁?”
皇甫罗没有答话。
“她与寻常的孩子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长得像你。而你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女儿,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会抚养她长大……你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意,而你就三番两次地利用这一点。十七年前是这样,六年前亦然,为何如今却又装作不知……”
“住口!”皇甫罗陡然拔高了声调:“你作何想是你的事,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便让她去找你,并无其他。”
赵普望了一眼她身前的墓碑:“冯大人若在地下,见到你这般疾言厉色,只怕会很吃惊罢。”
“你倒是有脸提。”她低骂道,“若非你逼得冯峥背叛赵光义,冯家又岂会引来灭门之祸!”
“哦?这么说你甘心一直被晋王囚禁下去,有朝一日成为他人武器?”
“这是我和赵光义的恩怨,不用你管。”
赵普眸色一紧:“你要找他报仇?”
皇甫罗不置可否,以一只竹杖支撑站立,另一只竹杖指向坟头上的几株杂草,真气所及处,杂草立时被连根拔起。
赵普站在她身后,冷冷地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不必拿话激我。”她面无表情地拔去一株株杂草,“我想报的仇自然会报,我说一笔勾销了便是一笔勾销。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去找你赵大丞相的麻烦,你我二人两清了。你今日若想拦我,不妨试一试。我这几年就是再不济,打发几个小喽啰的本事还是有的。”
“你一个人要如何向晋王报这五年囚禁之仇?何不与我合作,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他身败名裂……”
“五年囚禁之仇?”她募地笑了,眸中却透出一丝狠戾,“五年囚禁、六年失忆,冯家灭门皆是拜他赵廷宜所赐,他就是一死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身败名裂?那又算得了甚么?”
“失忆?”他皱起了眉头,“你失忆也与赵光义有关?”
“六年前,我从慕容老贼的府上逃了出来。赵光义就派人一路尾随,并先一步在山崖下找到了我,趁我伤重,强行对我施术,让我尽忘前事。当时赵光义的手下本想将我带回去,正巧来了几个山人,他见势不妙便先逃了。”
赵普面色微寒,立时便听出了她口中的人乃是贾殊道。
“后来他便一路跟踪我到了冯家,又到了汴梁。绕了一个圈子,索性将我软禁了起来,后边的事你都知道了。若是我还是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俜姑娘,我可以不计前嫌,可以听信你的满口谎话,慢慢去报冯家的仇。可如今我想起了一切,我知道你是甚么样的人、赵光义是甚么样的人,我又是甚么样的人。这是我自己的恩怨,你是拦不住的。”
她用竹杖拔去了坟头上最后一株杂草,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穿过男人,拄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向外而去。
“报仇,报仇!”身后忽然传来男人暴怒的吼声,“你这一生便只知道报仇吗?晋王府比之慕容延钊的将军府又如何?你可曾为你自己想过?为何总是做那些以命搏命的蠢事!”
皇甫罗淡淡地撂下一句话,脚步不停:“我这条命早在六年前便该死了。小怜没有告诉你吗?是我自己跳下翠玄山崖的。”
“阿罗,那我呢!”
他又一次这般唤她,鬼使神差般,她竟然止住了脚步。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爱上你了,你装作不知道,你利用我,趁机摆脱我。” 赵普从后面一步步地靠近,“那便罢了。只要你好好的,纵然我们不能再相见又如何。可是,当六年前怜儿告诉我你死了的那一刻,我多后悔,后悔当初没能将你留在身边。”
“不要再说了……”
“我承认,重逢之后,你失忆了。我瞒了你所有的往事,只想将你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话是假的,可我的心是真的。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赐。”他募地擒住了女人扶着拐棍的右手,“阿罗,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皇甫罗有着片刻的失神。下一瞬,她陡然抬起右手拐棍,将他的手狠狠地甩开。赵普急退一步,直起身时却发现她的竹杖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埋伏于暗处的影卫见此情状,纷纷按剑在手蓄势待发。
“相国的情话说的当真动人。”她轻蔑地笑着,“若相国方才说的是实话,那这情我领了。化功散虽不是甚么名贵的药物,相国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在我的身上,倒是浪费了。”
竹杖轻动,探入赵普的怀中,将一个黄皮纸包给拈了出来。
她将纸包掷在脚下,转身而去。
“我只是不想你枉送性命……”
“是吗?”她竹杖轻点,凌空掠去,很快消失在山头的竹林间:
“那么——恕我不能从命。”
“阿罗,不要做傻事!”他追着喊道,声音飘散在山间,石沉大海。
……
赵普虽然有言在先,让赵攸怜、林卿砚等速速离开汴京。但赵攸怜忤逆父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何况他们昨夜堪堪闯入皇宫一阵闹腾,皇甫罗恢复记忆消失无踪,她就是心再大,也放不下心离开。
还好,第二日皇宫中并未传出异动,想是林清瞳的催眠术运转良好,赵匡胤已经将晏鹊榭里曾经的那位主抛诸脑后了。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师父的下落。
“甚么?爹见到了娘?还让她跑走了?”
听到下人的回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冯家墓地蹲守是她出的主意,原本她一直担心皇甫罗因此被擒,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是爹输了一筹。她悬在嗓子眼的心立时便落回了肚子里。
“是吗……那可真的太遗憾了……”她转而问道,“他们见着了面,都说了些甚么?我爹让你说吗?”
“夫人想要向晋王寻仇,老爷苦劝无果。”
“寻仇?”她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赵光义是甚么样的人物,她一个人寻甚么仇啊!”
“夫人心意已决,连老爷都劝不过来。”
“那我爹怎么说?”
“老爷让小姐今日之内在五名影卫的护送之下离开汴梁,若林公子仍是伤重难行,便是抬,也要将林公子抬回建阳。”
这属下显然老实得像块木头,赵普只吩咐他来督促赵攸怜离府,并未让他在赵攸怜的面前对墓地之事保密,于是怜小姐问甚么,他便一五一十地答甚么,半点不曾顾及赵攸怜听到了这些答案,还有没有离开汴京的心思。
赵攸怜虽然对赵普卸磨杀驴的行径很是不忿,但她对她这个爹强硬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如今他派出五名影卫,非要将他们赶走,若是公然违拗他的命令,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她挤出一个笑:“欸,爹这是说的哪里话!林卿砚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本就打算近些日子启程回建阳。既然爹有命在先,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动身。影卫相送便不必了,人多反而招摇。”
“老爷吩咐属下等必得亲眼所见小姐回到建阳,才能回来复命。若小姐以为人多招摇,属下等可以在暗处相护。”
“那——还是一起走罢!人多热闹些,要是有一二个不识趣的山贼要来打劫,见我们这个阵仗就退避三舍了。哈哈哈……”赵攸怜讪讪地笑着,“你们就在外头等会儿,我进去收拾行李……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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