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语叩心夜入梦
稍作休整用过午膳,林卿砚一行人重新上路。刚走了不过十里路,便闻后边一骑轻骑长啸而至,由远及近追赶而来。众兵士立时按住兵刃,警戒起来。
林卿砚回马循声望去,正见一外袍飞扬的劲装女子纵马而来,马蹄踏起的黄尘落下,她的容颜一点点清晰,一双鹿眼无辜地眨着。
林卿砚与身畔的赵攸怜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羿迟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前日火场中的烧伤引发蛊虫不安,引得她又一次寻来。
“住手。”林卿砚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放下兵刃。
羿迟迟轻拉缰绳,缓缓走入使队,穿过中间的马车,走到最前头的林卿砚和赵攸怜跟前。她眯着眼将马上的林卿砚上下打量了一番,扁了扁嘴:“本想来给你收尸的,看来你还没死啊。”
闻言的兵士被唬得一愣,赶忙又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这这这姑娘,莫不是来寻仇的?
为不乱军心,林卿砚身上有伤之事还瞒着众人,故他只是点头淡笑:“羿姑娘远行辛苦了,奈何在下身负皇命,不便招待姑娘……”
羿迟迟束起的外袍中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张邺稚声稚气地叫道:“舅舅!”
林卿砚盯着这个突然冒出的小脑袋,眸光不由得一紧,视线穿过马上的二人看向队中重重守卫的马车,只见车帘从里面被掀开了半扇,露出了里头的铁栏杆和暗处张奉洵分辨不清的面庞。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唤他舅舅,一个是江南国的小世子李仲寅,另一个则是三年前失踪了的林如芊遗子张邺。而这稚嫩的声音,绝不会出自九岁的李仲寅……
张奉洵势必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旁的赵攸怜驭马上前两步,与羿迟迟并肩,背对着马车的方向,轻声道:“羿姑娘,我们此行还带了一个人,正坐在后头的马车中,卿砚不希望他见到你们……”说完,她还朝着张邺的方向努了努嘴。
照理说,这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奈何羿迟迟就像是故意似的,完全没有听懂,还回身朝马车的方向望去,连带着张邺也转了一个角度,暴露在张奉洵的面前。
张奉洵眼中看见的是一个顽皮的三岁小儿,与大街上呼来跑去的毛孩子没有任何分别。可是与他的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张奉洵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握住马车的铁栏杆剧烈地摇晃着——那双眼睛,那般神韵,像她……
“邺儿。”林卿砚翻身下马,沉着面色唤道,“到舅舅这里来。”
张邺闻声,立即缩回了好奇的脑袋,张开双臂向着林卿砚,被林卿砚抱下了马背。
“邺儿?”张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想说些甚么,话却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林卿砚将张邺的脑袋护在怀中,朝周遭的兵士使了个眼色,教他们看管好张奉洵,便抱着张邺上了马,一夹马肚,跑在了最前面。
“你干甚么!”羿迟迟骂了句,纵马追了上去,赵攸怜紧随其后。
张邺缩在林卿砚的怀中,怯生生地问道:“舅舅,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舅舅带你跑马,喜欢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张邺想了想,说道,“可是,舅舅这是生气了吗?”
林卿砚不答,身后羿迟迟的喊声响起:“林卿砚,你给我站住!你想把他藏着一辈子吗?你只是他的舅舅,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赵攸怜的声音传来:“羿姑娘,别说了。卿砚也是为了邺儿好,邺儿不该承受这么多的。”
“可是他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邺躲在林卿砚的怀中,小声地说:“舅舅,那日你们出了谷,是邺儿一直缠着姑姑,姑姑就告诉了邺儿一些爹娘的事情,舅舅千万不要怪姑姑……”
林卿砚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嘶鸣,停了下来。他看向怀中的小脸,目光寒得像冰:“姑姑都跟你说甚么了?”
“姑姑说……”张邺偷瞄了从后头追上来的羿迟迟、赵攸怜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邺儿的爹,害死了娘亲……”
……
林卿砚怀抱张邺纵马在前,羿迟迟、赵攸怜紧随其后,四人一同回到了使队之中。统领刚刚命人把情绪激动的张大人给控制住,用藤条将车帘封死,车里犹传出暴怒的吼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原地驻扎,稍作歇息。”
得了林大人的命令,兵士将马赶到路边后,便走进了一旁的林地,三三两两围坐歇息。
林卿砚抱着张邺跃下马,将他推到了羿迟迟的怀中,自己抽出佩剑上前,一剑斩断了马车上缠绕的藤条。车里的张奉洵立刻掀起车帘,扒着铁杆向外看,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两丈外张邺的小脸。
羿迟迟轻轻地推了推张邺的后背:“邺儿别怕,去罢。”
张邺紧紧地捏着两个小拳头,鼓足勇气迈出了步子……
张邺失踪三年,生死未卜。林如芊每每入梦,都红着眼质问他,为甚么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张奉洵想恨张邺,想把他当作害死娘亲的孽障,可是不论他嘴上表现得多么不在乎这个儿子的生死,心底终归是存着愧的。他也曾梦见襁褓中的张邺被遗落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中嚎啕大哭,梦醒时,耳边仍隐隐透着婴儿啼哭的回声……
三年了,他早已放弃了寻到张邺的希望,如今,看着他一步步蹒跚而来,张奉洵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你是,我的爹?”张邺踌躇着问。
张奉洵跪坐在车厢底,勉强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张邺。”
“邺儿……”张奉洵伸出一只手穿过铁栏杆向下,微微地颤着,“过来。”
张邺却站在两米远的地方不敢接近,不安地扭着小手:“可是,爹爹,怎么会被关起来?是因为,是因为爹害死了娘亲吗?”
许是这句话太过刺耳,传入张奉洵耳中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如筛糠一般剧烈地战栗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张邺,仿佛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来讨债的阎罗。那双眸中承袭自林如芊的外形和神韵,让他狠狠地晃了晃神,仿佛是她借孩子的口发出的质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告诉自己,林如芊是林卿砚害死的,是张邺害死的,是这个世道害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活下去,他才容许自己活下去。
可是这句话从张邺的口中问出来,仿佛一道强光光不由分说地照入了地下的世界,刺得他头皮发麻,无处可逃。他颤抖地收回手,整个人缩进车厢中,车帘随之滑下,遮盖住车厢内的黑暗。
“不是我……不是我……”在他自己暗无天日的世界中,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用低低的絮语徒劳地逞辩着。
林卿砚淡漠地瞥了马车一眼,走到张邺跟前将他抱了起来:“邺儿别怕,你做的很好。是你爹他自己不敢面对你。”
张邺把头埋在舅舅的怀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
当夜,他们在宋国驻军的招待下,入住了原江南国衙邸。战火过后,江河易主,百废待兴,城中处处可见如惊弓之鸟般的百姓躬身驼背从军队面前走过,不时地瞟来一二不安的目光。城池的重建已经开始,而战争带来的印记只能等待时间去一点点抚平。
马车驶入衙邸,兵士奉命将失魂落魄的张奉洵架下了马车,带到厢房关押,而羿迟迟则大发慈悲,同意让张邺跟着林卿砚一个晚上,好好听听林卿砚口中有关他亲生父母的事。
月上梢头,原本守在林卿砚门前保护林大人安危的卫兵全部移到了张奉洵门前看守,以防有人来劫。门前一左一右站着四个守卫,腰间佩刀,一丝不苟。
房中,张奉洵平躺在榻上,视线定格在脑袋上方模糊的虚空,仿佛出神一般久久地望着,也不知是甚么时候,眼皮沉沉地落了下来……
以前,他总是希望在梦里见到林如芊,即便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他也想要把握。可是今天,当天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不敢面对她。
梦里的她和往常一样,眼眶微红、楚楚可怜。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
“芊儿……”他微微勾起嘴角,伸出温暖的手掌摩挲着女子光洁的面颊。突然,他感觉到指尖触到一片水泽,收回手来一看,竟是触目惊心的腥红。林如芊泛红的眼眶里不知何时流下了鲜红的血泪,她伸出手狠狠将他推搡开来,面上的鲜血却愈来愈多,素白的衣服也渐渐透出血色。
“芊儿,你怎么了?”他惶急地伸出手,却被女子重重地打开。
林如芊双目血红、面色狰狞地看着他,缓缓抬起鲜红的蔻丹,指着他的鼻子:“张奉洵!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得我流尽浑身血液而亡!是你害得我死不瞑目!我要你偿命!”
她猛地扑上前去,尖利的十指狠狠地抠住男子的脖颈,口中还在尖叫着:“我要你偿命!偿命……”
张奉洵被她掐住脖子,脑间一阵阵的眩晕袭来,眼前模模糊糊地化作一片虚红,那漫天的血色一如三年前。
真的是他害死了她吗?他想问,却说不出半句话,喉间支离破碎地溢出几个音,却是听不清了……
第二日清早,一个小兵端来早膳到张大人住处门前叩了许久也不见答应,守卫的兵士察觉有异,慌忙夺门而入,便见张奉洵躺在床上,鬓发凌乱、面色苍白。
伸手轻摇着张奉洵的肩膀:“张大人,醒醒。张大人?张……”
张奉洵猝然自梦中坐起,一双眼瞪得浑圆,直直地瞪着众人。下一秒,他面露惧色,整个人缩进床脚,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推拒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是你,是你!对,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他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离他最近的小兵,食指颤巍巍地指着,忽然向他扑去,幸好左右的兵士急时拦住,将他摁回床上。
“拿麻绳来!快去禀报统领和林大人,张大人……张大人被梦魇了。”
……
衙邸中的另一处,赵攸怜坐在房中打点着行囊,闻声抬起头来,正见林卿砚大步走进屋,便问道:“去看过了?那张奉洵果真魔障了?”
林卿砚走到茶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点了点头:“应该不是装的。已请羿姑娘去看了,她也没办法。”
“可他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
“想是亏心事做多了,心中有鬼。”林卿砚饮下半杯浓茶,面上未见惋惜,亦无欣喜,“左右他不择手段、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是半个疯癫之人,如今索性彻头彻尾地疯了,倒也干净。”
“可是邺儿昨日刚刚认父。他还这么小,这对他而言,未免太残酷了。”
“有一个疯癫的爹,总比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爹要强。”
“报!”正说着,院外一个宋兵匆匆跑来,站在阶下抱拳禀道:“禀大人,刚刚从金陵传来消息,宋军破城,江南国主出降了!”
一瞬的沉寂过后,林卿砚缓缓转头看向赵攸怜,二人面上皆露出了会心的一笑——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降约在武馆弟子的护送下完好地呈入了金陵御前,而李煜也遵守了他的诺言,在宋军的佯攻下投降。这一路虽然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对林氏,对李唐,对这天下,他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还有一事,大人的贵客萧公子听到江南国投降的消息后,说是还有要事要办先走一步,让属下代为禀告大人。眼下只怕刚出衙邸。”言下之意是,可要派人截留?
“无妨,本大人知道了。传令下去,使团全员整装,半个时辰后启程归南。”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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