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十字伤(上)
她独自走在上山的小道上。
从清里死去后起,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
她知道,真正引来腥风血雨的人已经不是绯村了,而是她自己。
要想让他离开风暴的中心,就只有离开。
她看着前方厚厚的积雪。
没有人为她踩出脚印了。
如果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也不会再有一双手为她戴上斗笠,轻轻拉起她的手。
总是不能抓住眼前的幸福……
她笑了笑,想起昨夜的他。
原来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深深记在心里呢。
稀疏的鸟雀声从林间传来,积雪压塌了不少枯枝。
巴沿着山道,来到那座古庙前。
一双眼睛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姐姐……”缘站在一棵雪松之后,静静看着她走进古庙,“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跟我回江户了。”
他露出一丝笑容。
她推开破旧不堪的庙门,光线涌进古庙里,照在一座巨大的身影上。
老人端坐在佛像前,睁开眼睛,看向雪代巴。
“为什么要将缘也牵扯进来?”她问。
老人浑身肌肉虬结,白发束在脑后。他淡淡地说:“那小子在京都到处打听姐姐的下落,是上面的人带他来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也就是说,他加入的经过和你一模一样。”
巴看了看四周,虽然屋内没有其他人,周遭的气氛却使她忽然感到一丝压抑的气息。
“其他人呢?”她问。
“分散在山里。”老人说,“准备伏击拔刀斋。”
巴一怔,加快了语速:“怎么不听我的报告就去了?”
她盯着老人的脸。
“报告?啊,拔刀斋的弱点是吧。”老人说,“那种东西已经不需要了。”
他头也没抬,只是闭目养神。
“既然如此……”巴低声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她忽然不说话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老人说,“无论他是个多么冷酷的刽子手,他也是个会动感情的男人。”
他的语气平淡。
“拔刀斋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你。”他说,“他正前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要见你,不过……知道了自己心爱的人就是内奸,想必他会心乱如麻吧。”
巴死死盯着老人。
“他现在应该无法发挥出他原本的实力。”老人说,“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你明白了吧。”
雪代巴喃喃地说:“一开始你们就这样打算……才让我……”
“是又如何?”
她没有说话,忽然平静下来。
只是将手轻轻放在背后,握紧那柄短匕。
绯村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柄佩刀,缓缓走在雪地里。
顺着那双脚印。
他的衣衫上粘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鲜血从左脸一直滑到脚边。
他的手里,轻轻攥着那条紫色缎带。
他伸手揩去脸上的血迹,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在山道上,忽然看到面前有一柄刀刺来。
是清里千疮百孔的身体。
他竟没有躲开,仿佛被剑刺中一样,手中的紫色缎带落在雪地里。
当他回过神来,脸颊上的血缓缓淌下,四周仍是空寂的白雪世界。
即使没有出鞘,刀仿佛也在嗜血,仿佛刺穿那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的胸膛。
绯村想捡起缎带,他回过头,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里的尸体躺在雪地上,不知名的红色花瓣如同鲜艳的毛毯铺在他身上。
绯村睁大眼睛,却看到缎带安静地躺在原地,尸体似乎烟消云散。
他弯腰捡起它,淋漓鲜血洒满缎带。
一团积雪压断树枝,倏的落下,绯村转身就反手一刀,将其劈成两团,爆裂在空中。
他的神色有些异常,如同受惊的小鹿,茫然地踢踏着空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能在这里生活到什么时候呢?”
月夜下的巴说。
绯村怔怔看着自己斩断白雪的刀刃,看着手中斩断巴幸福的刀刃。
他默默将它收回刀鞘。
饭冢坐在绯村与巴的屋子里,悠哉地吸了口烟。
屋外田地银装素裹,他看着绯村与巴亲手开垦耕种的田地,忽然笑了笑。
“此地不宜久留。”他起身走到屋外,忽然停下脚步。
暼了一眼屋内。
“永别了,绯村。”
佩刀的男人蒙着面罩,看向行走在雪林中的绯村。
他扯下面罩,弯腰捧起一团雪,猛地塞进嘴里。
一声嘹亮的清鸣声,有鸟儿振翅而起。
仿佛看见尸山血海。
绯村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转过身挥刀格挡,刚好挡住了凌厉一刀。
两柄刀碰撞,摩擦出刺眼的火星。
男人看见绯村的神情。
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自己,没有来得及拉正焦距。
男人阴沉一笑,使劲挥刀,刀锋剧烈碰撞,他借力退到几步外。
手中的刀咬在嘴里,伸手从腰间捏住一枚手里剑。
“唰。”
绯村闷哼一声,肩上插着那柄涂有毒汁的暗器。
抬眼看去,男人已经消失了。他感到视线模糊,站立不稳,跪坐在雪地中。
他握刀的右手砸在雪地上,左手紧攥的绸带垂落。
他松开缎带,一丝一丝、连皮带肉地拔出手里剑,丢在雪地里。
殷红的血迹散落开来。
佩剑的男人躲在树后,又往嘴里塞进一团冰冷的雪。
雪代巴轻轻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
老人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在巴面前,一记掌掴将她摔在地上。
他拎着那柄短匕,像拎着玩具一般。
巴倒在地上,闭着双眼,鲜血从红肿的嘴角流出。
她痛苦地皱眉。
“你爱上他了吗?”老人说,“女人这种东西真是麻烦啊。”
巴勉强睁眼,却半天都站不起来。
老人俯视着她,身躯魁梧,仿佛要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不过这也难怪,人的感情是很容易改变的。”
他说。
“而且越是强烈的感情,就越是难以控制……爱与恨的差别,可能比一张纸还要薄啊。”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孽。”
巴攥紧拳头。
“无论是多么冷酷的刽子手,在情孽面前也如同婴孩。”老人自顾自地说着。
巴撑着地板坐起身来,盯着老人,轻声说:“如此深谋远虑……”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瞳猛地收缩。
她张开嘴。
“嗯?”老人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影子。
手指已经插进巴的咽喉里。
她想咬,却咬不动,甚至咬不破他的皮肤,只能被拎着脖子提起来。
“别乱来。”他淡淡地说,“咬舌自尽需要相当的力量和觉悟,而且……”
他忽然嗤笑起来。
“你就算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几支手里剑划破空气,像箭矢般掠向绯村的背影。
他转身挥刀,将飞剑劈飞。
而与此同时,佩刀男人已经双手举刀,腾空而起,来到他的头顶上。
“嗤——”
鲜血四溅。
绯村面无表情,依旧没有看他,只是跪在雪地上,双手握着刀,然后轻轻转动刀柄。
拔出刀后,也没有别的动作。
男人提着刀踉踉跄跄地后退,口吐鲜血,胸口被洞穿的伤口也不断涌出血来。
他捂着胸口,手用刀拄着地面,转身背对绯村,想要逃走。
走出两步后,他握不稳刀了,刀无声落在地上,压塌一片积雪。
他倒在雪地中,挣扎着抬起头。
绯村仍然跪坐在原地,目光涣散。
佩刀男人从面前的雪地中拽出一条火绳,猛地拉动。
寺庙内,老人忽然抬起头,仿佛听见爆响声,看见远处的雪林积雪被炸得纷飞四散。
他松开手,将手指从巴的嘴里拔出。
“真的想死的话,随你好了。”他说。
巴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老人离开寺庙之前,又回头暼了她一眼。
“不过,你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他说,“清里他……为什么会被杀。”
如雷贯耳。
巴睁大眼睛,如鲠在喉。
“女人啊……总是这么自私。”老人淡淡地说,“总想抓住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幸福就必然想捉住吗?”
“不管之前的幸福是被谁毁灭的。”
她呆呆坐在原地。
“对你而言,清里到底算什么?”
“难道不是你无可替代的人吗?至少对清里来说,你是无可替代的人吧。”
“否则,对剑术没有自信的他,也不会到动荡的京都来。”
“他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想让你得到幸福。”
巴忽然轻轻颤抖,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那么……那么他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了啊……”她哽咽着说,“我只是希望如此而已啊……”
“这就是男人的孽。”老人摩挲着自己的精铁护臂,“男人为了使女人幸福,必须保护家庭,保护村子,还要保护这个德川的天下。”
他瞪圆双眼,沉声说:“德川覆亡,个人的幸福亦随之烟消云散……只要有人想颠覆德川幕府,即使是再幼嫩的一株萌芽,我们也要不择手段地将其拔掉,这种谨慎的做法,正是造就德川三百年太平盛世的理由,这个任务一直由我们完成,这就是我们的孽。”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还未散尽,树林中飞扬起来的积雪还未纷纷落地。
绯村提着刀走在林中,红发垂落,鼻梁上、眼眶边沾染着不知敌我的鲜血,刀疤也在淌血。
他的耳蜗里也有鲜血涌出。
听觉暂时丧失。
他仍然攥着紫色缎带。
手持巨大斧头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戴着面罩,眼神阴沉。
他挥动斧头时,空气中传来撕裂气流的声响,但绯村听不见了。
巨斧劈下!
绯村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一个字。
他双目失神,向后退开一步,躲开了斧子。
男人毫无生涩凝滞地再次扬起巨斧,足以劈碎牛骨的刀刃横掠向绯村的腰间。
剑心举起刀勉强挡住,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重重撞在一棵树上,积雪漱漱落下。
他双手握刀,向前踏上一步,身后却感到一阵剧痛。
一只缠绕着倒刺的尖锐铁爪从树上落下,钩爪深深陷入他的血肉,然后撕扯着卷起!
从他肩头掀起一大块肉,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缩回枯枝间的人影。
鲜血抛起很高很高,但来不及做什么,绯村又低头躲过猛劈在树上的利斧。
他喘着气,将紫色的缎带放在肩上的伤口处,按在那儿止住鲜血。
暗红色很快浸透了绸带。
绯村感到自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冥冥中的一种感觉。
他低垂着眼睑,仿佛奄奄一息。
又念了一次那个字。
“巴……”
再抬眼时,是由天而至的斧头。
他只来得及举起刀,就被劈砍得向后退去,背后又被神出鬼没的钩爪扯开几乎见骨的伤口。
他仰起头,几缕鲜血从嘴里吐出。
“巴……”
红发随风飘起。
他跪倒在地上,面前是再次高举巨斧的男人,身后是鬼爪闪烁的人影。
绯村几乎丧失了感知——
“我们也是在保护百姓的幸福,不惜豁出性命,你明白吗。”老人说。
“我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啊。”
“在轮回中苟活,也在轮回中死去,这就是人的宿命。”
“为了德川,也是为了百姓,我们必须打倒那家伙。”
“没有这个可憎的乱世,你根本不会遇见他,你们间的故事也根本不会存在……换句话说,你们的故事不该存在。”
“你会爱上他也全是罪孽使然,世上没有不会犯错的人,想想清里,想想你无可替代的男人,清里。”
雪代巴跪坐在地上,仿佛冥冥中感应到什么,瞳孔一缩。
他右手握紧刀。
左手拔出稍短的太刀。
双臂交错,俯下身来——
“嗤啦——”
他右手的刀锋指向身后,左手刀刺入前方。
一刀贯穿鬼爪,一刀刺进咽喉。
手持巨斧的男人松开武器,抽搐着向后退去,刀刃从他脖颈处缓缓拔出。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跪坐而下,手指探入雪地里,拽紧那根压在大雪中的火绳。
积雪忽然爆炸开来,比之前还要更加猛烈,狂风与气流卷起绯村的红发,他淡淡看着前方的男人被淹没在爆炸的浪潮里,失神的眼眸被映成银色。
“巴……”
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巨浪一般的气流席卷而开,一直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积雪冲天而起,在古寺就能清晰地看见白色的雪层冲上高空,周遭的枯枝都疯狂晃动,覆雪漱漱落下一地。
缘站在古松下,积雪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只是呆呆看着爆炸的方向。
“已经设下陷阱,竟然还要付出如此大的牺牲?”老人皱起眉,喃喃地说。
他闭上眼睛。
“但也在意料之中。”他看了一眼巴,“我一定会解决那家伙,这也是为了清里,为了众多为幕府而死的部下们,让他们的死变得有意义的唯一方法。”
他走出寺庙,声音远远传来。
“你就用自己的双眼看到最后吧,也算是对一心想要保护你的清里,最低程度的吊慰。”
巴静静坐在那儿,坐在佛像之下。
“清里……大人。”
绯村提着刀走在雪地中,脚印带着血。
他的左眼几乎睁不开,有暗红色的血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忽然又下起雪来。
他倒在雪地中。
疲惫感从四肢百骸中涌向心头。
他握刀的手指猛地抓紧,另一只手撑在雪地上,喘着气爬起来,将刀拄在地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面前的雪地上是红色的斑点,那是他的血。
拄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见的不是冰雪世界,而是漆黑的夜。
红色的花瓣漫天飘舞,远方的天际线上有一棵树。
一盏一盏灯从他眼前亮起,一直延续到大树下,像是一条指引的路。
那是黑夜里唯一亮着的东西。
他拄着刀前行,鲜血顺着浑身衣衫流下,他在几近虚脱的行走中发现,脚下踏着的不是路。借着暖融融的灯光,他看见的是一具具尸体。
全都是尸体。
“老板娘,拜托你准备一间房。”
“你们可真是忙啊,杀完人就是女人。”
“你准备怎样安置巴?”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别人可不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是你救过的人,再考虑一下吧。”
“桂先生……”
“还不如死掉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小荻屋的老板娘,饭冢,还有桂先生,他们似乎都在他耳边说话。
绯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迈出后自己会不会倒下。
他想到了清里,终于无比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个年轻人临死前所说的话,是承载着多么沉重的份量。
“不想死,也不能死。”
绯村拄着刀,来到那棵树下。
他仍旧不知疲倦地走着。
紫色缎带缠绕在他的手臂上。
红色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已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掩埋了尸体。
巴似乎出现在他身后,就像那些平淡的日子里一样,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过那些山间古道,清溪老桥。
前方没有路了,黑夜像被截断了一样,露出灿烂的阳光。
就像从夜的世界走向白昼。
他看见金黄的田野,碧蓝与翠绿相间的梯田。
“一起去吗,大津?”
他虚弱地说。
他看见落花与树叶飘满山涧,她曾与他走过这条林间小道,看着枫叶飘到水面,像小舟。
“一起去吗,大津?”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血从嘴角汩汩流出。
他在等身后的巴回答,但那个身影只是幻觉。
他看见漫山遍野的花海,她常常驻足的地方,他也会停下来等她。
他看见田野里高高的向日葵,他有时会折一支给她。
他看见她所说的,晚秋的茜草,夕阳在那簇风景中沉入湖面。
绯村站在这些景色中央,回过头,身后的巴不见了,他抬头看,满天的红色花瓣一片一片沉沉压落。
他沉默地转过头,眼睑低垂。
“大津……”
他深深吸了口气,哪怕仅是呼吸也伴随着剧烈疼痛。
幻境倏的破灭了,他再次回到风雪交加的白色世界中,寒风冷的刺骨,伤口疼得麻木。
他咬着牙,拄着刀,直起身子。
红发在大风中飘舞不休,他睁大尚还能够看得见的右眼,握紧手中的太刀。
“一起去吗?”
“大津!”
即便北风咆哮,他的声音也在山野间徘徊不去。
紫色绸带迎风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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