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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灰竹伞2


他平静如古水无波,“詹某乃翰林院侍讲,若有冒昧处请姑娘下谅则个。”此刻已近宵禁,她不能高声宣扬,否则逮住便是死罪,“既知我处所,便当知女使法纪。这竹伞是先生的,不会讨要,更与我无干。奴不欲毁先生名节,亦请先生毋要牵罪于奴孑身。否则岂非以怨报德,无堪先生二字?”

        他被震撼住,半晌放不出厥词。她却提灯避之而行,迅速步入南五所。宫灯映衬下她的身影更羸弱几分,他凝看许久,才转入另一侧宫道。

        胡蔚立马迎她,“天爷!神天菩萨保佑,没生什么变故罢?”她双手捧了药,“这是肖姑娘给的。”胡蔚感恩的笑,真是和蔼可亲,她素来拿这些女孩儿当自家姊妹照看的,并不图谋发财升官,只求度日宁静,了无事端。

        一月后。薛绢痊愈,已能下地活蹦乱跳。但噩耗传来,施氏未能保得龙胎,六月里头小月了。她哭喊说愧对陛下厚爱,要以死相谢。闹着悬梁、割腕甚至绝食都未能死成,最终太后下了恩谕,进封她为才人以作宽慰。杨兆讥讽她,“呵,死不成?这天底下真想找绫子吊死的早就成鬼了,哪里有她这洪福?怕是特地折腾一通换个晋升的?这点心眼子谁瞧不破?亏得还是御前出身,我瞧陛下真是瞎了眼!”关起门的秘话只邢念能听着,她理着缠成乱麻的丝线,分颜色装呈好,“别总痛快嘴,会贻害无穷。”杨兆不信隔墙有耳,她是嘟囔着骂的,也不能真豁出命,“她滑了胎是她无福!陛下在燕幸上极寡淡,听说平日只多跟她说几句话的。欸,好念旧情的人!跟着伺候了十年,打陛下还是娃娃的时候她就是奴婢了,瞧人家这命多好!老祖宗头上据说有位皇后就是御前官署出身呐,有这先例在,怪道内人们都摩拳擦掌。”

        再一月。流产的哀恸被冲喜横扫而清。海姑娘终于进封才人,入居琨兰阁。南五所浆洗衣裳时都提起她,说她端良持静,待人最守礼不过。可惜皇帝不去瞧她,紫宸的燕幸册已然半年多未有笔墨了。都说皇帝爱重施才人,体察她失子的伤怀,几日还宿在她那里的。流言蜚语总不足挂齿,晾夏衣的邢念如是想。自然,她近日得尚制女官青睐,时常索她去办些差事,又在人迹罕至的宫道上偶然碰到詹先生。

        他似乎更意外,未着官袍,似乎是常服。看起来半旧了,袖上还有缝补。她依旧沉默,侧避开来向他施下礼,他左右四顾见无人才搭了句话,“姑娘近来可好?”她低眉顺眼,“这并非您该问的。”他试探,她提防。他却宽和的笑,“我不想将姑娘怎样,只是难得遇上这样刚砺性情的人。”她抬首,身量的差距导致她有些仰看,“奴敬您学问、尊您身家才称谓一句先生。但人的体面是自己赚来的,不是谁的恩赏与威吓便能赐去。詹学士,奴再请您自重。”

        他仿佛很受用,真正的向她深揖,“我待姑娘以诚,并无丝毫窥探之心。真心悦赏,若有唐突冒犯,还请海涵。”一以贯之的清冷重现,“很不敢当。奴再禀明先生,女使无令不得与外臣私言,先生若有教授,奴当听候。我非先生奴隶,不受值于贵署,实不堪驱使差役,望此后毋添搅扰。”他冁然垂望,只觉标新立异,处处翘楚,“此番风骨,某当效之。”她退两步,便转身折回容席道,穿回廊回南五所。随行的内侍藏身角门,很快便现身,“您若有意何不当下决断?”他泯然一笑,“清流官眷,风骨天成,是不想屈就了她。”

        她转回尚制署时心扑通的跳,见了女官简单复了命就要告辞,沈尚制却命她等着,又摒退了一概人,阖住门窗。“是有件事要询问你。邢姑娘,你样貌周全,品行也端正,照我们的意儿,你合该是暗春里头的娘子,很不该在南五所熬岁月。恰逢着施娘子的糟事,娘娘那儿也奔急,想寻几个干净伶俐的人去补空缺。我这儿自是瞅中了你,倒不知姑娘你的考虑?毕竟这道是险峻庸常,都由你自个儿断。”此刻她却想起薛涓与不能鸣冤的女使们,皇帝有宽慈仁德的名望,却纵得下人刻意司以重刑,动辄累及性命。曾身为宫婢的施氏知难惹难,有辱泼辱。她凝着殒身的香杆,“尚制赏识,奴感激涕零。”

        当晚即有调令,杨兆痛哭流涕。“不是不想你好,是惧怕你横着出去。”是啊,即使去了御前却指不定有无活路,是真能进暗春还是寂寂无名。然而给她收拾包袱的手却不停顿,“把我体己钱都给你,御前俸禄高的很哩,等有了机会提拔我,一定要想着我呐!”细数这许多载,她与杨兆是共患难的情分,但前程难料,她心底亦苦不堪言。

        七月初二,御前循例充调人手。尚局遣去的合有八人,其中三日暗有御侍之意。邢念乃其中之一。剩余两位是方淮和席霈。到御前副都知邱骆进礼毕后,则有司掌御前宫务、最得信重的姜陶分配务事。所幸她当真秉公,是经考察后才将各人配给各处的,邢念入茶水间,专程伺候饮茶诸事。统管她们的是镣子,即专管茶水的宦官,如今为内侍高品。依旧是轮班制度,两人一组,唯独她是新遣派进来,徐旭将她交给最温厚的蒋银管着。蒋银在三年前隶御前辖,持重寡言,只说了必要的,剩余的一句也不提。白日只在茶具清洗上尽职,夜里是蒋银去替换茶钵,份内之事无不周致,分外之事半点不涉。

        她就这样度过了一整月。曾窥见滚金的玄裳的一角,曾听见他温和而恬融的嗓音。八月初四,忽出急乱。姜陶将不在值守的人都唤醒了,叫几个去替手。江珵素知她们的脾性,当即指了最持重的去,其中便有邢念。她口齿清晰,言语伶俐,“今日方氏触犯天威,陛下震怒,已命宫正司绑了她,要在庭前杖三十。御前要有人顶缺。”简明扼要,几人纷掌了灯,蹑着手脚上了丹墀,往平日他批劄子的岏峨堂去。里头的人均跪倒了,茶钵倒在案边,剩的应滴垂落在青石板上,清脆泠然。

        江珵以目示意,位最左的邢念便去撤掉那倒了的茶具,见皇帝手上也溅了水,此刻现了微红。她先将钵置于地,膝头触地,双手捧上素绢。皇帝潮着手也不便,就势拿起来擦干净,本要还给她,却发觉有针黹,右下是四五片竹叶。心底有了考量,暂攥住了那缎绢,“你是?”邢念双手交叠,再磕首,“奴邢氏,隶茶水间。”

        皇帝哑然失笑,连江珵也气促起来,他草率的挥了手,“姜陶,自去宫正司领罚罢。都下去。”这样的宽宏鲜少见,邢念双手敬捧着钵要告辞,皇帝却挡在身前。鱼贯而出,迅捷的撤了人。她再次跪倒,不明他的意思。一双手伸到眼前,很熟悉的感觉,“起来。”这是怎样的体恤?江珵从未告诫过有皇帝虚扶的磕头礼数,那当下是要敬受这意外之喜,还是置若罔闻?下一刻皇帝的手到了臂下,力道稳足将她提了起来。话里有揶揄,甚至有促狭,或许更有使她不能辨明的冗意,“邢姑娘。”

        她心底炸出惊雷,御前凭祗应的女使从无得他称姑娘的,即便姜陶亦直唤讳字,何况是她?心下打鼓,面上却镇定,她宁静而祥然的等待她的下文,“从南五所调来御前多久了?”她乍然警觉,他竟晓得她曾隶何地,下一刻真相已揭晓,“你的伞朕还收着。”她顷刻又拜倒,他竟是詹学士?他却平和笑道:“喜欢跪着?”说着又握到她的手腕上,温热的触觉使她浑身一颤,又不得不随之而起。“奴罪该万死。”她头脑很快,詹先生那一遭全凭宫规行事,绳墨肃严,无可辩驳。若轻浮、吊膀子,怕他更难谅解。

        他却不以为意,“宫娥私言外臣是死罪,无可非议。”她又要叩谢,腕上的力道足了两分,“不必了。”约莫一炷香后他出了岏堂,向寝房去。江珵跟的紧,到了里间才要侍奉他宽衣,却听皇帝说:“邢氏是跟着你?”江珵揣测他的意儿,半晌后才说:“她机敏,如今罪人受罚,不日要回尚局去受管教。伺候您就寝的便缺一个,听陛下的令,拨邢氏过来可好?”他微颔首,江珵便示意她替手更衣,带了一概人等退下。她头脑昏沉,虽分配差事时教授过如何侍奉娘子的就寝,但没人知会她要服侍他的就寝。照葫芦画瓢,她维持着平和将外裳解下,他便往屏风后软榻去坐,她跪下身为他褪履,他却笑说:“很晚了,去歇着罢。”她怔一刻,起身施过礼便合门告辞。江珵便候在外间,见她竟会这么快有些诧异,引她到避人的廊间,“姑娘受陛下赏识,从前原是我们失敬。如今既替了这好差事,莫要步方氏后尘就是。”

        邢念踌躇着回屋,蒋银未眠,她启门她靠着墙坐着。她展被要睡,听她问:“你侍寝了?”怎么可能,无稽之谈。蒋银却自顾自说:“陛下从未跟哪个女使多说过话。”没有前缘,自然普通。翌日她照常去伺候盥洗,才要捧着铜盆跪,只听皇帝吩咐,“站着罢。”姜陶眉心一蹙,不知哪里窜出这么一号人物。她昨儿领了鞭罚,今日强撑着来瞧江珵所言的邢氏。“朕还不知你的名讳。”有内侍接手这沉重的铜盆,她递上栉绢,“奴邢念。”皇帝思索片刻,“表字呢?”其余人耳观鼻、鼻观心,只觉她这是要从施氏的先例,“禀陛下,奴无字。”他莞尔将绢子搁回漆案,“朕赐你二字,琼珶。”白璧无瑕,姜陶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邢念,见她顺从而谦卑的屈身磕头,“谢陛下。”

        他刻意瞟向砖瓦地,“起来,地上凉。”江珵离的最近,立刻在她臂上搭手。御前口风最严实,纵栉盥有了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尚鲜少为人所知。江珵却不解这番道理,几日后用过午膳请教姜陶,“姑姑,邢氏怎么回事?”姜陶瞥来的眼神如观蠢才,“你的人怎来问我?”江珵摸不着头脑,“她根本没近过陛下的身!她是茶水里最老实厚道的,奴真不知个中缘由呀。”姜陶亦有些犹疑,“陛下的心思不能揣想,她与施氏是两般人物,便是今后入暗春亦不会为难我们,何必管她?”

        邢念撤换了一碗茶水,见有严妆丽服、娘子装束的人来,能走动御前的恐怕唯独施才人。她见皇帝便笑道:“陛下万安。”他命姜陶将她扶起来,“暑气重,你身子弱,怎么这时候来?”施婉的手轻搭他腕上,“就是想着暑热,妾虽食不得冰碗,但亲手给您做了一盏。”说着她就双手捧着放到案上,“陛下尝尝?”皇帝的口气似乎更温和,“严暑不该吃这些,会伤脾胃的。不过这份心意难得,朕这儿新得了两罐碧螺春,记得你喜欢。”他顾首向江珵,“都给了才人。”施婉循声打量几个宫娥,似乎并没有新面孔,直到她瞥见邢念,“您身边又添得力的人啦?”他冁然而笑,示意姜陶,她即刻答道:“是七月里的人手撤换,这是侍奉茶水的邢氏。”邢念亦提裙下拜,“请娘子金安。”施婉的眼神却流连于秾妍的面容,皇帝却已起身,“在紫宸用午膳罢。”唯独她有这样的殊荣,便敛了深思回眸对皇帝婉和的笑着,“谢陛下。”

        辞夏入秋,满树金黄。宫娥们依制更换芦苇绿的对襟襦裙,成为怏怏秋日里的瓢泼生机。九月初九,皇帝到惠康问候。生母早逝,嫡母为养,虽非亲生却有深厚的母子情分。他仍旧施以大礼,随行的下人均已叩拜。章太后欣慰而感慨,“陛下辛劳,我瞧是瘦了不少。”他在最近处坐,双手置在膝上,“劳母亲惦念,臣一切都好。”章太后倒不问旁的,“听闻陛下近无燕幸之事,是暗春的人不合你的意了?”皇帝垂着眼,凝着瓷碗上的松柏,“母亲多虑了。只是朝务繁累,臣无心罢了。”章太后亲给他续茶,“这话不对。繁衍皇嗣亦是要紧的政事,如今御前连个像样的司寝都没有,实在是太寡淡。我知你看重施氏,只是她滑胎后已彻底伤了身,医官断定是不能再妊娠的。”

        提起她,他神色如常,“施氏毕竟是臣的旧人,臣是多偏袒她些。”章太后叹息道:“这暗春里八阁娘子,你只捡着她一人伺候,这皇嗣什么时候能落地?旁人也就罢了,海氏才德俱佳,那曾是你爹爹指给你的。”说着她又垂询跟随的人,“姜陶,陛下御前可有能嘘寒问暖的人?若你厌了这些,引宫娥为娘子也使得。有了司寝,再有了身孕,以后的事都好说。”姜陶有些惶恐,只听皇帝即道:“母亲说得是。臣御前当真有个知冷热的,即日就会擢她为司寝。”姜陶双肩一颤,听他继而释道,“她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原就是阴差阳错做了宫人。”章太后厌倦施氏,仅在她孕期会给几分颜面,“陛下赏识就最好,赶明儿也叫来给我磕个头,让我瞧瞧她。”

        皇帝自惠康殿出,邱骆在旁默随,顷刻听他下了口谕,“晋邢氏为司寝。”

        终于,意想之中的答案。施婉昔年便是先为司寝,复过两月晋作县君,逾二年再进封郡君的。直到姜陶将此事告知邢念,她竟不喜出望外,只当平常事般应是。晚间她自不必去伺候茶水,江珵好意遣了两个女使来侍奉她梳妆与沐浴。入夜,两内侍引她到屏风前,她按常拜下,皇帝正执卷在读,瞟见那身影便挥手。内侍虚扶她起,她又到榻前去。乌发莹容,略施粉黛,柳鬓娇态。他示意她到身旁来坐,垂目在如草木嫩芽的那只柔荑上。曾做过粗使,只靠这两月养着手,要略逊于暗春一筹。“为何会来御前?”她早预想过千万次,直到他终问出,“奴蒙尚制赏识,依制指奴到这里。”他继续问,不急不忙,“你也愿来?”她侧过身来答话,却依旧垂眸,“在哪都是做活计。”他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那做司寝呢?”

        她匀净的目光如璀璨的星子,沉静而柔炽。“奴隶从御前,身心均为陛下所有。”果然,她用礼法逃避了真心。他缓松了手,掌心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低声唤她的名讳,“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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