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吾妻
裴敬风提着剑焦急寻来时,黝暗的巷里,两人交颈抵靠着。
不是受伤的男人在向女子索取,他们安安静静地支撑对方,月色深晦,映在杜蝉君姣好的面庞,他看见了许多泪珠,正从她眼尾绵绵细雨的流落。
眨眼坠在地上,和一些猩红的血合二为一。
陆成佑的血,从他后背的皮肉渗出。
裴敬风不忍再看,匆匆上前,发觉殿下竟然昏了过去,而那颀长的身体就这么重重压住瘦弱的肩。
“王妃——”裴敬风失色。
杜蝉君手环在陆成佑的腰上,抬起头,冷静地开口:“裴首领,取殿下的腰牌,进宫宣太医。”
裴敬风顿时回神,抱拳道:“是!”
乌鹊大街的肃亲王府,注定一整夜不安宁。
太医急忙赶来,为摄政王治伤,好在,后背的剑伤看着严重,却未伤及内里,半个时辰过去,太医们皆松了口气,返回宫中。
裴敬风问:“王妃,现在……”
“殿下既已清醒。”杜蝉君眼神闪烁,“烦裴首领照看着,我先回去了。”
裴敬风自不敢拦,待王妃离开,他端药进屋。
陆成佑包扎后没有再躺下,靠坐床头,听见门被推开,立刻看了一眼,与裴敬风四目相对,淡淡收回了眸光。
“日后,这等事交给属下,主子不必亲自动手。”裴敬风关切道,“还有今晨在园子追杀那人时。”
陆成佑不置可否,垂眸笑了笑。
入夜,有大把的奏折亟待批复,陆成佑用了药便坐在案前。
裴敬风来迟一步,无奈道:“主子的眼睛……”想说他眼睛不好,切勿长期处理政务,近日事忙,已有复发的迹象了。
但见他伏案专注,眉目紧凝,终是没能开口,离开前,悄声掩上了门扉。
-
杜蝉君回到院子,有一少年坐在庭中树下。
“阿青?”
他持竹杖起身:“王妃。”
杜蝉君惊讶,而后得知,她和陆成佑去赏灯时,杨管家便将阿青领了过来。只说殿下吩咐,让他往后随侍院中,一来陪王妃说话,二则阿青虽有眼疾,却颇通算术,亦可助王妃理家。
杜蝉君自旧院一面,对阿青好奇已久,年不过十的少年仿佛有一身的秘密。
因着陆成佑的伤,她左右无眠,让丫头备上夜食,取来清酒和果子水,和阿青闲谈。
无非问及他在王府的情况,一来二去,话头辗转到了陆成佑。
阿青知道陆成佑放他在此的目的,自然捡好话说。
提起身世亦脱口而出:“父母在水患中去世,长姐带着我投奔京城。”
“原来你有姐姐,也在王府吗?”
阿青低落道:“她……不见了。”
杜蝉君执酒的手一顿:“发生了什么?”
“来到嬴京,人生地不熟,是摄政王殿下大、恩、大、德。”他一字一顿,眼神空洞,“他收留了我们,长姐说不便打扰殿下,便想外出谋生,不料再也没有回来。”
他遥望远处,该是看不见的,却仿佛在追逐什么。
杜蝉君不知内情,轻易信了这话,为他把心揪起,唇张了又张,郑重道:“我会帮你找到她。”
“真的吗?”阿青轻轻笑了。
杜蝉君正色着点头。
又问道:“殿下可知?”
“知道。”阿青笑容越大,更甚,眼眶似乎笑出了泪光,“殿下待我们姐弟极好,他承诺过,会找到姐姐,不管一年、三年甚至十年……王妃您瞧,大虞得此摄政王,实在百姓之福,更是我和、我和长姐的福。”
他发出一声低促的笑。
少年还没变声,音色清清浅浅,可这笑却宛如哭。
杜蝉君不禁半蹙眉头,握住他的手背,低声道:“阿青……王府能人异士奇多,找人不难,你终能与她相聚。”
良久,问起他的眼睛。
阿青直言:“殿下请了名医替我治眼。”顿了顿说,“算算时日,大夫明天要上府复诊了。”
得知名医每月都会到访,杜蝉君无不祝愿:“会好起来的。”
“是啊。”阿青捏紧了手,“一定会。当瞎子的感觉不好受,所幸我已习以为常了。”
杜蝉君目光迟疑,听出了几分古怪。
阿青强压嘴角的嘲讽,语气转低,似笑非笑地说:“我真庆幸,在没有看过世上万物时,就瞎了眼睛。而有的人,见惯山川水月,却骤然成了瞎子,其中滋味,想来比我难受千百。”
次日一早。
阿青在等大夫时,管家奉给杜蝉君一封宣州来的信。
竟是几位堂兄书写。
杜蝉君大喜过望,忙进屋拆信。
信中言道,祖父的病已痊愈,对她甚为挂念,问及她在嬴京一切可好?杜蝉君只是看着字,泪不由潸然垂下,取了文房四宝欲待回信。
几月前,赐婚一事传开,祖父便病了。她远嫁京城,心伤不已,又担心祖父,既有广阳郡王来迎,便未让长辈送亲,盼望伯父伯母与堂兄弟们留在宣州照顾祖父。好在,眼下祖父大安,她也宽了心。
信上最末提到一事,杜蝉君眸子大亮,盈盈笑了。
绿云好奇问了嘴,杜蝉君一边回信,说道:“你可还记得展家的二哥?”
“自然,展家在宣州可是独一份的书香门第,他家少爷小姐自幼便与咱们家交好,展二郎和四少爷更是至交。”
杜蝉君思忖时日:“下月中旬正是春闱,展二哥是举人,有意提前来到京城,为科考做准备。”
“竟是如此,难怪让小姐一大早的闷气散了。”
杜蝉君慢了会儿,才听出她话里有话,顿笔,笑着睨去:“你这丫头。”
她着实念着昨夜的陆成佑,自一觉醒来,得知他负伤去了北镇抚司,便踌躇不安地,连和阿青说话也没了兴致。
不过,展二哥来京,她的确开心。
他与四哥哥私交亲厚,或能同他打听家里的消息,这样想,不由更为期待。
提笔写了回信,托付给管家后,她问绿云:“嫁来王府多日,我还未见过长兴侯府的长辈,实在不知殿下何意?”
绿云也说:“姑爷的父亲是长兴侯,该见的。”
杜蝉君回想那日询问,管家但笑不语,古怪得很。她招来绿云,附耳交代:“这样,你去打听打听,我想,其中必有缘由。”
绿云去了,她返身到阿青的屋前,大夫正收起药箱,叮嘱阿青日常的用药。
杜蝉君也问了几句,得知一切如常后,想与阿青说说话,但他眼下另有要事:“王妃,旧院有杂物忘了取来,我正想去看看。”
“你行路不便,让小厮走一趟吧。”
阿青婉拒:“谢过王妃,只是,那院子常年只我一人,乱作一团,恐怕他们找不到。”
见此,杜蝉君也不好再说。
阿青却不是去旧院,他杵着竹杖,独自走进窟室。里头的暗卫得了命令,隔出个房间,供两人见面。
知道弟弟现在跟着王妃,女子松了口气:“我观陆成佑对她疼爱有加,你既近水楼台,便好好待王妃,若能引她护你一生,阿姐从此再无忧虑。”
阿青脸色一变,摇头:“不。”
他接着说:“我要寻机,利用王妃救出长姐,为长姐报仇。”
“不可!”
女子厉声阻止:“以陆成佑的城府,你瞒不过他,更没有机会杀他,况且你的眼睛看不见……阿青,我只要你活下去。”
她凄然一笑,现在两人的相会,何尝不被陆成佑看进眼中。
阿青攥紧竹杖,过了很久,声音淡哑:“我不会让姐姐永远留在这里。”
话落,不等女子再说,步子踉跄,转身而去。
-
斜阳西下,北镇抚司的官邸终于松快了些。
奔忙整日的锦衣卫各自回家,陆成佑却仍坐在案前,对着一封卷宗沉思。
晚霞映天,透过窗牖进来,在他清隽的面上添了抹愁色。
此时,暗卫悄然走入,附耳低声禀报。
执笔的手一顿,陆成佑抬目,将卷宗收拢放在案旁,对暗卫说:“告诉敬风,我去侯府一趟,让他不必跟来。”
侯府,自是长兴侯府。
此时府中正蒙着肃然之气,门禁森严,无人敢大声说话。
长兴侯府陆氏家祠里,一众府卫手持棍棒,欲对中间跪着的年轻男子禀行家法。
上首,长兴侯肃目而立,身边则是其余陆家长辈。
“你知不知错?”长兴侯问。
陆云官早就解释了百遍,皱眉道:“我被关押五日,现在衙门结了案,将我放了,莫非还不能证明我是冤枉的?在侯爷、父亲和几位叔伯眼中,我是纨绔风流,便不信我的清白,这难道不是偏见?”
“诡辩!”长兴侯指着他,怒目而视,“可知外面在传什么?你身犯大罪,却毫发无损、干干净净地从牢里出来,皆是摄政王的包庇。我长兴侯府一门浩然百年,披肝沥胆,忠心耿耿,现在却落了个倚仗摄政王权势,罔顾国法的名声,还说不是你的错!”
陆云官快被这话弄蒙了,深吸口气:“对,是三哥命人放了我,但我一则无罪,二走明路出来,为何不对?”
他忍不住怨道:“与我同时被关押的李家兄弟,他家人得知是受了冤枉,恨不能去佛台寺上香还愿,为何您却字字尖锋,还要对我实行家法?难道、难道只因我的三哥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所以我们侯府的人就得白白受罪吗?凭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胡言乱语。”长兴侯被他话里的几个字眼激怒,“他陆成佑为人臣子却心思不纯,妄图把控朝政,视为不忠,以摄政王之位僭窃正统,又置皇上于何地?你满口的三哥,岂知他名不正言不顺,百年之后,我等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陆云官听痴了,怎敢相信这话,是由摄政王的亲生父亲说出来的。
他被压在宗祠跪下,愣愣的还没回过神。
“行家法——”
陆云官猝然抬头,望着一众人,咬牙坚定道:“不,明明是侯爷迂腐,三哥什么错,我又什么错?!”
长兴侯还没发话,陆云官的父亲先斥道:“住嘴!怎么和你大伯父说话的!”
陆云官垂头,闷声闷气道:“实话实禀,焉有罪过。”
“你!”
宗祠外,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打断了长兴侯的家法。
“何事?”
小厮战战兢兢:“侯……侯爷,摄政王有令,九少爷是他亲自放的,如有异议,便去王府寻他,若无异议,不可私、私行家法。”
陆云官没想到三哥回家了,大喜,正要去找他,忽然看见长兴侯脸色顿变,质问道:“他何时来的?”
小厮硬着头皮说:“九少爷刚进家祠就到了,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进去。”
陆云官的父亲大惊:“那些话,岂不全入了他的耳?”
一时,家祠众人既是敬畏,却又轻蔑,从不以为意,到气急败坏,百般模样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而陆成佑自从侯府出来,抬头,一望天际,只觉得云霞刺目,双眼发疼,内中酸涩,在眼角凝成了如火的红。
入夜。
杜蝉君没有等到殿下,晚膳无滋无味,动了几筷子就撤了。
昨晚的事困扰心神,现在还没理清,她把这归咎于没有找到一个好机会,和陆成佑面面相对的说话。
他们坐下来谈一谈才对。
奈何有这心却无良机,竟足足搁置了一整日。
漫长的夜才走过十之三四,月亮刚被挂上树梢,还没来得及把它银白的蟾光散给迷失中的人。
杜蝉君抬头,对着月亮轻声细语,直说自己糊涂,盼望月儿指引迷途。
月光引她走向王府中庭……
不、她知错了,不该赖月亮。是她自己迷迷瞪瞪出了院子,想去门口看看陆成佑何时回家。
走到中庭的园子时,脚下戛然,垮着肩膀无奈一叹。她心思傻了,摄政王回府,必是管家侍卫丫头齐齐出动,岂用她多此一举,来大门口苦等。
她转身回去,折返半程时,在庭中老树下捡了只受伤的小雀。
宣州家时,常给鸟雀治伤,习了经验,很快为它包扎好,又让绿云回屋取些食物。小雀的窝就在这老树中,她送不上去,打算喊个侍卫。
四顾一望,目光突然被前方假山里的人吸引。
是个石林园子,累累假山瞩目,还引了活水,宛如真的山林,是王府气韵极天然的一处。
白日杜蝉君常来,夜里倒头回走过,那人一身白衫,双眼蒙布,远处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像是长大了的阿青。
杜蝉君甚讶,不由靠近。
他倚着一块巨石,明明被蒙了眼,却微微仰起头,似乎在赏月。许是白衣的缘故,与那银白朦胧的蟾光应和,他孤零零独坐,一身被月光垂爱,似是挂在竹竿上伶仃的一条白布,风一来,就随它去了。
杜蝉君想留住这块布,快步过去,不禁出声:“谁在那儿?”
那人便起了身,朝她走来。
近了才知,竟是陆成佑。
他何时回府的,他的眼睛……他怎么?杜蝉君脑子乱麻,呐呐开口:“殿下。”
陆成佑就着蒙眼的样子,低下头,目光无比准确地定在她的眉眼:“很晚了,王妃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她说。
“何事?”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都好。”
皆是斯文有礼的回答,不疾不徐,慢慢的,也淡淡的。
杜蝉君咬了唇,心里不是滋味,看着他,迟疑半瞬还是说出了口:“我想和殿下谈一谈。”
“好。”他十分爽快。
这夜的陆成佑,回到了过去的君子端方。
杜蝉君理应感到高兴,理应对心里抱有怀疑的小人说:你瞧,殿下从骨子里都透着读书人的风范,温润如玉,是大虞最清贵的凤凰。
他牵着她,去了方才独坐的石块上。
四面假山林立,草木茵茵,还有活水潺潺流过。
杜蝉君自知不能等了,心里的话再得不到答案,只会徒添烦恼。
没成想,刚和陆成佑并肩坐下,他便慢条斯理地将手绕到脑后,解下黑布。
清亮的眸子得到释放,杜蝉君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他就倾下身,悠悠然地,将布条蒙上了自己的双目。
眼前乌沉沉的黑,她不知道陆成佑正端详自己、露出睨视般的笑容,也没法察觉陆成佑正要以手握住她脆弱的脖颈。
她仅仅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王妃可知雀儿为何受伤?它与同伴争食我遗落的一粒珍珠,它赢了,也吞下了,闹得腹内不适,与同伴打斗,被啄伤了腿。它是自讨苦吃,你却救了它,你对鸟雀尚能宽容,为何面对夫君心存芥蒂?蝉君……做我的妻子,首先要信任,不顾一切的相信。你想想,一个人要杀我,我是不是该先取了他的命?”
他说的堂堂正正,试图教唆,试图把她同化,试图站在制高点上,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
更试图得到一个温顺的妻子。
他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面庞一下一下挑弄,徘徊于殷红的唇瓣,不轻不重地抚过。
似乎得了趣,挠挠她的下巴,喉间溢出低笑:“蝉君,昨晚的伤又在疼了。”
杜蝉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想,她已然得到了答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殿下身居高位,虎狼环伺,若无一丝手段,焉能做这执掌天下的摄政王。
真好,她说服了自己,可心里的难受不减反增。她甚至犯呕,下意识要偏过去,但微凉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被迫抬起头,索性在一片黑暗中,喃喃地问他:“殿下权倾朝野,目之所见,何人不是蝼蚁?”
陆成佑顿了,哑然失笑。
蝼蚁?
他怀纳百川,所见百姓皆为身体发肤,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取的,皆是龌龊的命。
这话多说无益,他注视蒙眼的女子,忽而笑了一声:“何人不是蝼蚁?……当属吾妻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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