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樱桃
杜蝉君多庆幸,因去太庙,配着华美的钿钗礼衣,厚重得阻挡了陆成佑火热的手指。
宝轿绸帘时而被风掀起,转眼掩下,风在轿子里来回,杜蝉君却仍是闷。
两颊如受风寒,酡红泛热,腰那儿迎接的仿佛不是陆成佑的手,而是一柄尖锐的刀,哪怕稍稍反抗,眨眼就被刺穿。
温雅清俊的摄政王,怎么一晃成了她认不出的人。
“王妃啊王妃。”陆成佑手指的轻点,转为掌心覆上,垂目端详她的情态,无奈道,“你可知夫妻之间,该以何种面目相处?”
他手抚上时,杜蝉君就僵住了,周身不适,强忍住心口乱跳。偏生见他的话正正经经,似有指教,她那点女儿家的羞怯,在摄政王的坦诚下,突然就拿不出手了。
为今之计,只好如陆成佑一般,绷起脸,商议着于国于家的“大事”。
“相敬如宾。”她理所应当地说。
陆成佑貌似猜到杜蝉君会说什么,话落同时,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敲一下,眉眼含笑:“无趣。”
“唔。”杜蝉君嗫嚅,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睛,埋怨他把自己敲疼了。
陆成佑伸手探去,两指绕着那儿来回抚,亲昵之状,足够叫杜蝉君陷进更深的惊讶。
她呆呆的不敢乱动,眨一下眼,就是一阵不解。
陆成佑边揉边说:“本王府上幕僚无数,来往宾客不知凡几,纵观满朝,谁不愿做本王倒屣相迎的贵客。”
杜蝉君点点头十分赞同:“是的,宣州时我便听过殿下的大名,殿下理政以来,朝野清明,国泰民安。”其实还有在偷偷议论他权势煊赫,俨然如皇帝,早有不臣之心的……蝉君可不敢说。
陆成佑听她的称赞,收回手,意味不明的浅笑。
须臾,他看着杜蝉君的眼睛问:“你既知道,本王素日已被诸客烦扰,为何回了内宅,面对妻子,却如待宾客?”
杜蝉君似乎有一根弦崩断了,嗡的几声在耳边,她眨眨眼:“我明白了。”
“王妃聪慧。”
陆成佑毫不吝啬地说。
“殿下再教教我。”杜蝉君歪了下头,思索后,指向自己的腰,“除了这些亲昵,我还要知道什么?”
陆成佑颔首,高兴于她的谦诚好学:“也好,未免往后再有破绽,本王多说几句,望王妃莫怪。”
“我很好学的。”杜蝉君就说起宣州时她不爱出门,请了先生教书。
连这次上京,她都提前找先生取了不少功课,等有朝一日回到宣州,再拿给先生指点。
陆成佑无不点头。
轿中只留他娓娓道来的声音,杜蝉君则捧着脸,乖巧受业。
最后,陆成佑以一件称得上严肃的话收尾。
“若再遇旁人,谈及你我情谊,王妃可唤我一声‘夫君’,以示恩爱。”
夫、夫君……
杜蝉君耳根热了热:“这可以吗?”
“试试便知。”陆成佑说得坦坦荡荡。
他这么平静,倒显得自己经不起事,遇上小小挫折就支支吾吾。杜蝉君不愿被他如此看待,但这两字委实难以启齿,十五年来,她何曾说出口过。
几番思量,绸帐被风吹起,她左髻一支玉簪旁落,陆成佑俯身拾起,重新为她簪上。
自打这玉簪落入他手,尤其他还拿清骨如竹的手指细细摸过玉石,杜蝉君就起了一种冲动,眼下很难分清源自何处,但心在乱跳,嗓子涩哑,头也昏疼,四肢百骸无一不为之神伤,这实在古怪。
她仓皇抚向鬓发,羞红了脸,低低开口:“夫君……”
陆成佑淡淡地点了下颌:“不错。”
杜蝉君心松了松,抵着胸口轻轻匀气,绞尽脑汁想把满脸的红散了,却如何都不得其法,只好别过脸,愣愣巴巴盯住时动时静的绸帘。
她看了有小半盏茶,期间,陆成佑不言不语,只过于频繁地咽动喉间,未恐杜蝉君看见后乱想,欲盖弥彰地把手抵在脖颈。
做了这样的动作,陆成佑有些许的词穷,无声一笑,安静看她姣好的侧容。她于情字懵懂,岂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龌龊的事。
隐秘的心湖不被杜蝉君所见,陆成佑也就光明磊落地轻咳一声,召回王妃的目光。他抚了抚手,义正词严:“今日就到这里,欲速则不达,王妃自顾思量,若再有不解,本王愿做明灯。”
杜蝉君点点头,喃喃地说:“好……谢过殿下。”
车轿徐徐,转眼到了西市。
宝轿拐进窄僻的巷子,外头出现几名侍卫,陆成佑嘱咐了她一声,便下车进巷。
杜蝉君挑帘悄悄看一眼,侍卫抱拳站在陆成佑面前,躬身静候。
想是殿下正吩咐他们去做什么。
杜蝉君托着脸,目光定在茶案燃的沉水香上,心绪飘飘渺渺,去了千里之外。离家远嫁前,祖父曾和她说过有关摄政王的旧事。
明面上,他只统摄北镇抚司,但朝中多少文臣武将是他的人,官员动迁,六部变革,无不由他左右。便是政敌,也受其掣肘,不敢妄动,只能背地造些争端,扯他下马。
杜蝉君原是不懂这些,自打先皇圣旨在宣州传的沸沸扬扬,就隐约明白了。
她嫁来嬴京,盖因摄政王政敌的推波助澜。
否则,祖父若有意让她远嫁,决然不会将圣旨放在宗祠,一藏便是十五个春秋。
杜蝉君面上强作镇定,可心里的不安如苗催长,她不知往后会遇到什么,她眼下只有陆成佑依靠。
他对自己很好,好得过分了,没有一丝缺点,像面镜子,蝉君笑,镜子笑,蝉君愁,镜子愁,知冷知热,如此温柔。
陆成佑这时上了轿,手里变戏法似的,端着一碟红亮的樱桃。
他温言说道:“见西市有卖,不知王妃喜不喜欢。”
杜蝉君接了来,低头看玲珑鲜红,心想,他真的待她温柔。
沉浸于此,并未察觉车轿已悄然移了位。陆成佑看出她的腼腆,不禁说道:“轿子先停,王妃尝过樱桃后,再行回府。”
杜蝉君问:“殿下要办的事,都已好了?”
他颔首称是,杜蝉君敛眸一笑,这才拿起。
眼下她坐回原来的位置,与陆成佑隔着茶案,案上沉水香缭绕,伴着果子的鲜甜,齿颊生香。
陆成佑见她小口小口地吃,脸腮微鼓时,如屯食的松鼠,难得的可爱。但看一阵,他目光收回,轻轻撩起身旁的绸帘,锋芒尤寒的眼睛落上巷中的一众侍卫。
方才告诉杜蝉君事情已办完,实则并没有,或者说,还不够。
侍卫中间躺着一个被卸去胳膊的人,浑身血迹,在地上趴着挣扎,却没有痛呼。只因陆成佑早早命人拔去他的舌头,现在,更有一道一道剥皮的疼等着他。另有侍卫时刻严守,他若有自尽的念头,立即阻止,只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成佑很好的将宝轿转了位,纵然杜蝉君掀开她身后的绸帐,亦无法窥得分毫。
她眼笑眉飞,美目流盼,纤白的手指落在碟中,白衬得红更艳,红映得白如雪。这是一幅难得的画卷,陆成佑忽的失望于轿中忘了配笔墨宣纸,否则,此等绝佳之貌,他理应执笔丹青。
陆成佑无声地轻叹,一边含笑问她樱桃可合胃口,一边看向巷中,匍匐地上之人的丑态。
此为林崇的爪牙,亦是他左膀右臂,昨夜陆成佑在书房令下属找到他,带来西市。
一名侍卫来到轿旁,陆成佑回头对杜蝉君说:“我去去就回。”
下了轿,侍卫低声禀报:“他晕了。”
陆成佑轻轻浅浅一笑:“带回去,让他做个废人,再丢进林崇的后院。”
“是。”
他转身欲上轿,掀起门帐前,倏地顿住。扭头,遥看那濒死的人,林崇做的事他心知肚明,婚事也因其而起,他不介意娶杜蝉君,却容不下有人算计。
此行若叫林崇长长记性,这些年背靠皇帝在阴沟里做的腤臜事他可以一件一件解决,否则,直接摘去林崇的脑袋,也未尝不可。
陆成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登上了轿子。
杜蝉君立时抬起头,笑靥如花:“殿下忙完了吗?”
“都结束了,回府吧。”
宝轿前行的那一刻,陆成佑最后望了眼深巷,乌黑的眸子隐约装满沉甸甸的石。
“殿下!”
雀鸟似的娇声,耳畔如闻仙乐,陆成佑反应略慢了一瞬,转过头。
一颗红润熟透的樱桃送到他唇边,陆成佑一时竟失语,面色微怔。便听杜蝉君弯眉舒目,丹唇轻轻牵起:“殿下也吃。”
陆成佑认为她在喂自己,目光动容。
罢了,看在林崇还有用的份上,不急着收他的命,未免吓坏了心纯烂漫的王妃。这么想,陆成佑理之当然地张开了嘴,等王妃送来樱桃。
但发生了什么?
他嘴已然快僵了,对面却没有旁的动静。
现在闭上是否还来得及。
陆成佑耳尖微热。
真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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