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瞳
小护士握着引流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青山“啧”了一声,小声说:“你别拿着这个了,太脏了。”
她哭着抬起头,护士帽已经歪了,狼狈地露出一缕头发,“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直肠癌病人指着女生骂,“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瞧不起病人,就你也配做医生?”
顾青山看着他说:“您请稍微冷静一下好吗?她只是一个实习生,而且还是个姑娘,能别动粗吗?”
“我动什么粗了?我跟你动粗了?”那人冷哼,“我看你们就是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怀疑你们配不配做个人。”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火,右手握拳又松开,尽量温和地说:“我们配不配您说的也不算啊。”
那人依旧在怒骂,“现在真是什么东西都能来当医生了,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痞子,你要是我儿子我都能打死你。”
顾青山咬牙,气得想摔门离去。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那么野蛮的人。
那姑娘抹了一把泪,蹲下身开始颤颤巍巍的给他换引流袋。
那病人一边享受着服务一边说:“现在的小孩真是缺管教,还当医生呢,我劝你早点脱了你的衣服,别给医生丢人。”
顾青山终于忍不住说:“这位病人,脾气太暴躁不利于康复,建议你稍微控制一下情绪。”
那人自然有一套自己的解读,“你居然咒我?”
说着,他伸手拿过一旁的玻璃瓶就要往顾青山身上砸,“要死也是你先死。”
顾青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人能疯成这个样子,正打算侧头躲过,面前就突然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然后稳稳接住瓶子。
云齐脸上像是挂了冰,一字一句寒声问:“你找死吗?”
顾青山下意识开口,“云齐!”
那病人心里先是一慌,听到顾青山的话后又从容地靠在床头,喊得撕心裂肺,“来人呐,杀人啦,人民医院的医生杀人了。”
云齐毫不惯他,飞快上前掐住他的下颚寒声道:“你敢伤到他,我就剥了你的皮。”
顾青山连忙拉过云齐的手,“云齐,过来。”
那病人开始疯狂拍打床头的呼叫铃,“来人呐,快来人!”
三十秒后,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李主任把顾青山和云齐挡在身后,皱眉聆听小护士的话。
“……然后他就开始骂我,还推了我,后来还要砸那位同学,但是被小弟弟拦下来了……”
小护士哽咽着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
隔壁床不痛不痒地帮了个腔,“哎呦,骂人骂得不像样子,难听死了,太没素质。”
李主任看向那个病人,笑道:“是这样的,我们护士确实是有不妥之处,我向您道歉,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两个都还只是学生,不太知道该怎么跟病人交流,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人冷哼,“不会交流就学好了再放出来。”
“是是是,”李主任陪笑,“我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那人得意洋洋地笑了,“不过我也理解,毕竟国家需要嘛……”
说着,他又慢悠悠地看向顾青山,说话的对象依旧是李主任,“但总不能只是你给我道歉吧?”
气氛本就冷峻的病房因为他的话更是直接降到了冰点,云齐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李主任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地看了顾青山一眼。
他是医院里少数几个知道顾青山是白薇儿子这件事的人,且他的父亲是遇城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家境殷实,人生到目前为止二十年,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一点挫折委屈都没受过。
这人开口就是让顾青山赔礼道歉,李主任还真担心顾青山少爷脾气上来直接把人打残了。
顾青山把云齐拉到自己的身后,如炬的目光紧盯着那个男人,随后咬牙陪笑,“是我太冲动,说话太不理智,没能好好考虑你的心情和感受,对不起。”
李主任诧异地看了顾青山一眼,随后微微挑眉。
“实在抱歉,”顾青山微微鞠了一躬,“对不起。”
工作服的衣袖滑落,挡住了顾青山握着云齐的手,也挡住了他的颤抖。
那人笑着说:“道歉嘛,总要有个诚意……”
他在被子里的腿动了动,“我这床单都被你弄脏了。”
病房里更安静了,云齐瞥眼看向床上的污秽,两秒后狠狠皱眉,纯净的眼神变得晦深莫测,瞳孔颜色渐黑,黑白两色的强烈对比有些惊心动魄。
被握着的手腕也开始发烫。
“云齐,”顾青山低头小声道,“你先出去。”
云齐没开口,纤长的睫羽轻轻颠了一下。
“乖。”
云齐走后,病房里众人一下子回了神,李主任说:“这个会有护工为您清理的。”
小护士连忙说:“我来吧。”
“有你什么事?”那人脸色一摆,看向顾青山,“你擦不擦?不擦我可就去投诉你们医院了。”
众人这时要是还看不出来男人是在刻意找茬就说不过去了,李主任开口,“这位病人,请您……”
“李老师,”顾青山骤然打断他,然后笑着看向男人,“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帮您处理好。”
从小娇生惯养、蜜罐子里泡大的顾青山一手端着酒精盘,一手拿着组织钳,面不改色、一点一点地用棉球擦拭床单上一小片的污垢。
但只有顾青山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翻山蹈海。
他本身就有一点洁癖,何况床上的人因为住院做手术的关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洗漱。病房不是特别通风,病人身体的臭味和排泄物的味道铺面而来,透过单薄的口罩钻进顾青山灵敏的鼻子。
更让人作呕的是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那种毫不遮掩的恶意让顾青山头皮发麻。
这种扭曲的心理十分罕见,病人长期受病痛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在终于得到救治的那一刻爆发。再加上他本人羞于面对这类隐私性手术的自卑心理,活蹦乱跳光鲜亮丽的“正常人”一下子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几分钟后,顾青山双手一片冰凉,他安静地把组织钳放在托盘的另一边,藏在口罩后的脸面无表情,“这种程度,你还满意吗?”
那人看了一眼床面,虽然多了一片明显的水渍,但是暗黄色的秽物确实不见了。
他靠在床头哼道:“还算凑合。”
顾青山接着说:“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好,我给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影响自己。”
那人不耐烦地皱眉,挥挥手,“不就是想让我不投诉你们医院吗?知道了,赶紧走,我现在看见你就烦。”
顾青山机械地笑了一下,随后夺门而出。
拿了近十分钟组织钳的右手仿佛完全僵住,顾青山想想都觉得恶寒。他拒绝用这只手碰任何东西,包括云齐伸出来的手。
一直到进换药室,顾青山把手里的东西分类放好或者扔掉,然后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青山哥哥,”云齐默默站在他的身后,“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顾青山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这是医院,这种事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云齐咬唇,“他不讲道理,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
“云齐,我也很想打他,我想直接把引流袋甩他脸上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讲道理’,我想把玻璃瓶扔回给他问他怕不怕,甚至想干脆直接拿个麻袋蒙住他的脑袋一通踹……”顾青山挤了满手的酒精洗手液反复揉搓,“如果我仅仅只是顾青山的话。”
“你怕他投诉你?”云齐沉默一会儿问。
“他想投诉我就去,我又不是一定要吃医生这碗饭,但是云齐,”顾青山叹气,“不管我承不承认,我现在都是一个医学生,穿着医生的工作服,在医院忙忙碌碌。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医生了。”
云齐不太懂。
“有些人恶意和偏见的产生是非常奇怪的,他们可以仅凭一篇报道就看好一群人,也可以根据一段没头没尾的视频诋毁一群人。”
“今天的事也是这样,我可以不道歉,我可以发少爷脾气扭头就走,我家里人会护着我不让我被别人指责,但是这个行业怎么办?医生这个群体怎么办?他会因为我而被瞧不起。”
“我不能做这样的人。”
云齐有些愣,六舟社会都是各活各的,从来没有人关心别人怎样、哪个群体怎样。如果一个人不能完全做自己,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为了群体集团而活,也太累太委屈了。
“这样不公平。”云齐说。
“公平的,”顾青山又挤了一堆洗手液,淡声说,“在不能实现完全公平的当今社会,每个群体的成员遵循每个群体的活法,就是最公平的。”
“这是漏洞,没有人能拥有以偏概全的权力。”云齐说。
顾青山终于洗完了手,酒精味充斥整个房间,“是漏洞。”
他摸摸云齐的脑袋,“我们现在正在努力修复这个漏洞。”
换药室的门突然响了一下,李主任双手插兜,脚步淡然地从外面走进来。
云齐盯着他胸前的名牌不发一言。
“怎么样?”李主任问,“调整好了吗?”
顾青山弯眼,“我没事。”
“明天还来吗?”李主任问。
“来。”顾青山点头。
结果两人刚到家,顾青山就掏出手机不好意思地发短信。
【不好意思李老师,我弟弟突然有些发烧,我要在家里照顾他,之后可能去不了了。】
【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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